536 曲高和寡
喬治-斯蘭德有些發愁。
不是因為錄音成果不好,恰恰相反,而是因為錄音成果太好了。藍禮前前後後完成了十六首歌的錄音,每一首都精彩絕倫,讓人愛不釋手、無法割捨,在喬治看來,「堂吉訶德」很有可能超越諾拉-瓊斯的處女作專輯「遠走高飛」,成為二十一世紀以來最出色的一張專輯。
但這樣的專輯,卻意味著沒有市場。
當年,諾拉-瓊斯完成了「遠走高飛」的錄製之後,滿懷期待,但卻幾乎沒有發行公司願意接手這個燙手山芋,幾乎沒有人看好這張專輯的市場銷售前景。兜兜轉轉了將近一年時間,最後才由兩家獨立唱片公司聯手發行,得以上市。
可是,「遠走高飛」的市場銷量卻糟糕透頂,僅僅只是在資深的專業音樂愛好者之間流傳,這也應徵了此前業內人士的猜測。
後來,格萊美慧眼識珠,不僅授予了諾拉八項獎盃,追平了麥可-傑克遜的單屆得獎記錄,而且還包圓了四大綜合獎項,橫掃千軍。
原本,「遠走高飛」是格萊美四大綜合類獎項提名者之中銷量最低的一張專輯;但頒獎典禮落幕之後,格萊美效應發威,僅僅一周時間,就將專輯的累積銷量翻了一倍——換而言之,一周之內賣出的專輯,等於過去十個月的銷量。
在那之後,經過時間的沉澱,「遠走高飛」逐漸成為了二十一世紀以來,美國最出色的專輯之一,總銷量突破了八百萬張,同時也是銷量最高的專輯之一。
當時還是2002年,距離九十年代音樂市場的最後繁榮僅僅過去了幾年時間,就連當時都已經如此困難了,更何況是2011年的現在。不是每一張專輯都可以複製「遠走高飛」式的奇蹟,也不是每一張優秀專輯都可以得到格萊美的認可。
曲高和寡,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是一大難題,在快餐文化大行其道的網絡時代,就更加如此了。「堂吉訶德」的優秀,恰恰也是致命的桎梏。
雖然殘酷、可笑、荒謬,但這就是事實。賣得好的,不一定是最優秀的;而最優秀的,卻也不見得賣得好。市場的更新換代,變得越來越娛樂、越來越流行、越來越簡單粗暴。
過去這段時間,喬治一直在積極主動地聯繫各大唱片公司,包括了五大唱片公司,也包括了獨立唱片公司,前前後後聯繫了十七家唱片公司,將他的人際網絡展開到了極致,卻收穫寥寥。
即使是英國那些敢於製作先鋒音樂、實驗音樂的小唱片公司,他們也需要再考量考量——畢竟,他們的發行渠道有效,成本回收自然也就更加困難。比起美國本土製作的專輯來說,他們更加願意支持本土地下音樂出身的藝術家。
「速度與激/情5」的票房大熱,喬治本來是不屑一顧的,但腦筋卻轉得飛快,希望抓住這一次良機,為「堂吉訶德」尋找到合適的合作對象。結果還是不盡如人意,歸根結底,藍禮還是根基不穩,現在紅紅火火地好不熱鬧,其實也就是一層泡沫。
亞伯拉罕-格瑞(Abraham-Grey)是喬治第一個聯繫的,也是喬治的最後希望。
亞伯拉罕就職於大西洋唱片,他是專輯製作人出身,而後漸漸轉型成為製作總監,現在掌管著唱片部門,可謂是掌控著大西洋唱片整體風格走向以及專輯基調的掌門人。
提起大西洋唱片,恐怕業內人士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正是這家公司,推動了節奏藍調的崛起;同樣是這家公司,簽約了艾瑞莎-弗蘭克林(Aretha-Franklin),不僅鑄就了美國音樂市場最偉大的靈魂樂天后,而且將靈魂樂帶向了黃金年代;還是這家公司,簽約了齊柏林飛艇(Led-Zeppelin),被認為是搖滾時代的重要奠基石。
雖然大西洋唱片被華納唱片收購,但華納依舊保持了他們的獨立創作性,相較於其他唱片公司,大西洋唱片作為頂級唱片公司,對於獨立音樂、對於藝術創作始終保持著高度的熱情,著實難能可貴。在二十一世紀裡,布魯諾-馬爾斯(Bruno-Mars)就是大西洋唱片一手打造出來的藝人,當然,還有之前喬治介紹過去的艾德-希蘭。
之前的艾德,亞伯拉罕乾脆利落地就完成了簽約,下一周,艾德的首支單曲就即將在英國上市,大西洋唱片還是希望先看看市場的反應,然後再決定專輯的發行時間。
艾德的曲風融合了流行、民謠、靈魂、嘻哈等多種不同風格,不算是當下市場的主流風格,但整體還是更加符合當代年輕人的口味,市場前景相對比較明朗一些;可是藍禮的這張專輯卻劍走偏鋒、獨樹一幟,獨特的風格幾乎可以說是完美得避開了市場流行的所有關鍵因素,一心一意地追求著音樂和藝術方面的突破。
這甚至比「遠走高飛」還要更加任性。當年整張專輯十四首歌,諾拉僅僅只參與了其中三首的製作,專輯的藝術基調由傑西-哈里斯(Jessie-Harris)聯合其他幾位製作人把控。但「堂吉訶德」幾乎是由藍禮一個人完成了所有藝術方面的創作。
對於這樣一張專輯,任何人都會手心捏一把汗,在當下的市場環境之下,幾乎就是鐵定砸鍋的項目。即使是「約翰尼-德普」這樣的頂級巨星加成,也不見得管用,更何況是藍禮-霍爾這樣的小角色呢?
亞伯拉罕自然也不例外。他可以簽下艾德-希蘭,卻不能簽下藍禮-霍爾,哪怕僅僅只是一張「堂吉訶德」。
之前喬治找上他的時候,提起了「克里奧帕特拉」和「奧菲莉亞」兩首歌,然後順勢提起了這張專輯,亞伯拉罕進行了一番市場調查和研究,反反覆覆地傾聽了藍禮目前問世的三首單曲,但終究還是缺少了一錘定音的魄力。
今天在錄音室現場聽了之後,一方面是更為感嘆,感嘆著藍禮對音樂的理解和詮釋,這就是一種天賦,別人夢寐以求的天賦;另一方面卻是更為扼腕,亞伯拉罕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地知道,這樣的專輯在市場勢必舉步維艱,而且這些年來,格萊美也漸漸地開始向市場妥協,難以再找出十年前嘉獎「遠走高飛」那樣的勇氣,這條路也被堵死了。
唏噓感嘆之餘,亞伯拉罕卻表示任性妄為的年輕人了,只能忍痛拒絕。內心深處,他比任何人都更加遺憾,他也理解喬治的抱負和理想,越是如此,就越發遺憾,但拒絕也就越發堅定。因為這就是一個註定無法實現的夢想。
現實雖然殘酷,卻無法否認。
「製作一張商業專輯,並不困難;但製作一張藝術專輯,卻並不簡單。商業專輯人人都可以做,藝術專輯卻不是的。」耳邊響起了聲音,亞伯拉罕和喬治都抬起頭,順著聲音看了過去,然後兩個人交換了一個視線,亞伯拉罕注意到了喬治眼底的困惑,顯然也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羅伊感受到了兩個人的視線,稍稍讓自己穩定了一下,整理整理腦海里的思緒,然後繼續說道,「的確,在現在的市場環境裡,製作一張藝術專輯,就好像製作一部藝術電影一樣,這註定是要賠本的。對於商人來說,沒有人願意賠本,也沒有人會明知道賠本還去做;但對於藝術家來說,卻不能放棄對藝術的追求。」
「道理很簡單,如果人人都不做藝術,那麼未來就沒有人繼續做下去了;如果沒有了藝術的追求和執著,那麼未來可能所有的電影都成為了』變形金剛』,所有的音樂也都成為了電子鼓點。」羅伊的話語節奏很快,但思路卻十分清晰,猶如機關槍一般,快速而準確,信息量蜂擁而出,「不是說』變形金剛』不好,也不是說電子舞曲不好,事實上,我十分喜歡』變形金剛』,下周的上映還十分期待呢。但,整個市場都是這樣的作品時,那就是一場災難。」
「我們需要鼓勵的,不是越走越偏、越走越險的藝術創作,也不是拋棄商業考量的藝術鑽研,而是百花齊放的市場。那麼,商業專輯人人都在做,藝術專輯誰來做呢?那些真正具有長遠眼光,也真正具有藝術價值的唱片廠牌。」
說到這裡,羅伊沒有再繼續說下去,視線落在了亞伯拉罕的身上,潛台詞就是說:是的,就是你,就是你們家唱片公司了。
亞伯拉罕愣了愣,羅伊這噼里啪啦地一大堆言論,他一時間還真沒有接上話,好不容易等到了間隙,笑容不由就上揚了起來。
道理,人人都懂,但現實卻不是這樣運轉的。大西洋唱片可以冒險,卻不能賭博。艾德-希蘭是一次冒險,而藍禮-霍爾則是一次賭博。藝術和商業的平衡,人人都在追求,卻不是人人都有這樣的底氣、這樣的資本、這樣的魄力、這樣的能力做到,就連奧斯卡和格萊美都做不到,更何況是大西洋唱片呢?
亞伯拉罕張口,組織了一下語言,準備好好地和羅伊討論討論: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但他還沒有來得及開口,旁邊就再次有人插話了,「我覺得這是一張很有趣的專輯,只是不知道,藍禮是否有興趣,交給我們工作室來發行呢?」
不是亞伯拉罕,不是喬治,而是坐在沙發最裡面的那個人,那個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幾乎被忽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