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9 紙上談兵
亞歷山大和藍禮之間的碰面僅僅持續了不到一分鐘而已,沒有客套寒暄,也沒有虛與委蛇,以最簡單的方式傳遞了核心內容,腦海里的信息量已經爆炸開來,但表面之上卻依舊是雲淡風輕的模樣。
現場依舊還有將近三百名嘉賓正在「等候」著,亞歷山大和藍禮兩個人都還有無數社交工作需要完成,於是,簡單交換過信息之後,就雙雙分離了開來,然後周圍的其他嘉賓們就如同潮水般蜂擁而至。
藍禮的腳步始終沒有停頓下來,而是禮貌地招呼問候,簡單客套兩句後就表示,稍後在酒會慢慢細聊,然後腳步就這樣以一個緩慢卻不曾停止地前行而去——
顯然,不是每個人都喜歡藍禮的敷衍和應付,但他們也無可奈何,抱怨也好,吐槽也罷,乃至於生氣都無濟於事,他們都無法影響到藍禮的決定,甚至沒有辦法讓藍禮交談超過三句話,只能目送著藍禮走向了一位面帶笑容的「局外人」。
從她的裝束打扮就可以看得出來,全場嘉賓也就僅此一家別無分號,襯衫搭配牛仔褲的裝扮著實顯得太過業餘;但有趣的地方就在這裡,她絲毫沒有覺得不適或者不妥,落落大方的神態坦然迎向了無數視線,包括那些挑刺攻擊的視線,她也都來者不拒,就這樣沐浴在槍林彈雨之中,怡然自得。
「那是誰?如此失禮。即使是助理也不應該如此怠慢。」
「笨蛋。那是藍禮的姐姐,另外一個霍爾。」
「哦,那個攝影師嗎?然後正在和好萊塢明星約會的?」
藍禮的腳步在伊迪絲的面前兩步遠停了下來,沒有說話,就這樣靜靜地打量著伊迪絲。
雖然伊迪絲的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但眉宇之間的疲憊卻揮之不去,隱隱地可以在那些黑眼圈之中捕捉到一絲悲傷和困惑,一頭利落的短髮垂墜下來,勾勒出臉龐弧線,比記憶之中還要犀利了許多。
藍禮沒有開口,伊迪絲卻率先承受不了這股沉默,揮了揮手,搬開玩笑地打趣說道,「不要用那種眼神注視著我,我又不是為你傾倒的小女生。你的魅力,對我來說不管用,所以,還是節省一點好了。」
「歡迎回來。」藍禮終於開口了,卻難得地沒有反擊伊迪絲的吐槽,而是微笑地向伊迪絲敞開了懷抱。
猝不及防地,伊迪絲的鼻頭就微微有些發酸。
每一次前往戰地都是困難的,並不會因為自己前往的次數多了就有所好轉。她曾經以為,就好像醫生或者士兵一樣,見多了死亡習慣了災難,她就會變得麻木起來,然後就不在乎了;但她的想法是錯的,即使是第十次、第二十次,那種強大的情感衝擊力依舊能夠輕而易舉地擊潰所有防線。
有時候,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有受/虐傾向,明知道那是一片煉獄,卻還總是飛蛾撲火地前行,然後每一次都傷痕累累地返回倫敦,又假裝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重新回到文明社會的和平之中。
一直到自己再也支撐不下去。
歡迎回來。就是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卻讓伊迪絲明白,有人正在等待著她回來,有人正在背後支持著她追逐夢想,不管發生什麼事,那個傢伙都會堅守在原地,然後用實際行動激勵著她繼續拼搏。
伊迪絲有些狼狽,前所未有的,腦海里不由就再次浮現出了那些炮火的轟鳴和破碎的屍體。比起前線所發生的一切,周圍那些打量的視線和議論的聲音,她不在乎,她真的不在乎。她現在終於明白藍禮看待名利場那些人的心態了,他們是如此渺小又如此簡單,甚至單純得有些可笑。那不是同一個世界。
「室內有些沉悶,我們出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藍禮開口說道。
伊迪絲嘴角的笑容不由上揚了起來:藍禮果然還是如此,總是能夠看破她的心事,還有她的狼狽。
「皇冠之上的明珠就這樣離開了,確定沒有關係嗎?」伊迪絲嘴角浮現出一抹淺笑,忍不住打趣起來。
藍禮聳了聳肩,「他們能夠活下來的。」這讓伊迪絲歡快地笑了起來。
兩姐弟就這樣一前一後地離開了洶湧人群,然後再次來到了一樓的室外,倫敦的天空依舊沒有完全放晴,但新鮮的空氣卻讓大腦清醒了起來,心情都稍稍通暢了些許。
「介意嗎?」伊迪絲掏出了香菸,詢問著藍禮。
藍禮啞然失笑,「是的,我依舊介意。」
伊迪絲瞥了藍禮一眼,但終究還是沒有理會,自顧自地點燃了香菸,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霧在指尖繚繞著。
藍禮注意到,伊迪絲沒有塗抹黑色指甲油,就如同沒有化妝一般,整個人都顯得素雅非常,卻平添了一抹純粹——專屬於伊迪絲的那種叛逆,由內而外迸發出來的強大氣場,不屑偽裝,也無法偽裝。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享受著片刻的寧靜,但伊迪絲疲憊而紛雜的心緒卻緩緩沉澱了下來。
「亞瑟說你買新房子了,我可以到你那兒住一段時間嗎?」不等藍禮做出回答,伊迪絲又改變了想法,「算了。我可以到你紐約的公寓待一段時間嗎?你和馬修最近一段時間都在倫敦,是吧?我需要安靜。」
「沒問題。我會告訴魯妮的,你知道鑰匙藏在哪裡。」藍禮沒有過多詢問,就這樣簡單地答應了下來,「又或者,你也可以前往馬里布,我在那裡購買了一套別墅,擁有私人沙灘。那裡更加安靜。」
「……我考慮看看。」伊迪絲沒有答應,她的思緒有些混亂,她需要時間理清楚,到底是洛杉磯合適還是紐約合適,她也不確定——剛剛從前線回來,然後她就前往沙灘度假?這是不是太享受也太奢侈了?她只是想要自己安靜安靜,也許置身於紐約的城市環境裡,感受到人氣,心情就可以見見平復了。
她不知道,她也不確定。
遲疑了片刻,伊迪絲開口詢問到,「……藍禮,你說,我們有什麼辦法能夠幫助那些孩子嗎?我是說除了慈善募捐之外,難道就沒有辦法終結戰爭嗎?我知道,人類終究是貪婪的,戰爭終究是無法避免的,但……」
藍禮沒有立刻開口,因為他知道,他的感受和體驗始終不如伊迪絲來得真實:他不曾真正經歷過戰爭。那麼,他的理解和觀點,全部都是紙上談兵,至於那些討論是否足夠確切,他自己也不得而知。
伊迪絲才是具有發言權的那個。
但藍禮還是認認真真思考了片刻,斟酌著話語開口說道:
「你知道嗎?女人的痛苦是與生俱來的,是生理上不可避免的疼痛,月/例、生產、脹/奶等等貫穿一生,每個月都要經歷一次,而男人則不需要。男人的疼痛需要自己尋找,才能夠讓自己感受到活著的存在感。」
「所以,你可以看到,宗教和哲學全部都是男人開始的,關於上帝,關於地獄,關於寬恕,關於救贖,最開始,這些都與女人無關,只是讓男人們能夠擁有一個懺悔和檢討的方式,感受到那些精神上的疼痛。」
「但事實上,女人在懺悔和檢討方面也擁有屬於自己的軌道,於是,男人們就發明了戰爭。這就是為了讓彼此感受到疼痛;如果沒有戰爭了,那麼就是橄欖球——又或者是拳擊,用這樣的方式周而復始地尋找著疼痛,試圖證明:其實男人也是存在的。」
藍禮的話語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就這樣娓娓道來,伊迪絲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嘴角的弧度上揚了起來。
伊迪絲微微側過腦袋,「塞巴斯蒂安,你不是認真的吧?」這番言論,怎麼都覺得有些奇怪。
藍禮直接輕笑了起來,「我的意思是,為了利益也好,為了尊嚴也罷,只要這個世界依舊存在著男人——又或者說,為了避免性別歧視,只要存在著人類,那麼他們就不會放棄爭奪,直到殺死了彼此為止。」
「哇哦。我從來不知道,你如此黑暗。」伊迪絲瞪圓了眼睛,滿臉不可思議地看向了藍禮。
藍禮聳了聳肩,「所以,與其你一個人思考著應該怎麼阻止人類自相殘殺,不如用你的鏡頭記錄下那些畫面,然後傳播到全世界,讓人類來思考,我們應該怎麼避免讓世界末日來臨。」
然後,藍禮轉頭看向了伊迪絲,「新聞媒體最偉大的部分就在於,他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來折射整個世界。」
「……那麼演員呢?」伊迪絲突然就產生了一絲好奇。
藍禮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我們用自己的方式來理解這個世界,然後把自己的理解轉告給觀眾。」
伊迪絲細細地品味了一番,而後就收回了視線,再次看向了頭頂之上那巴掌大小的天空,沉默了好一會,「你讓內森把馬里布的地址發送給我吧。」
「嗯。」藍禮沒有過多詢問什麼,甚至沒有詢問克里斯-埃文斯的狀況,就這樣簡單地答應了。
然後,兩個人又安靜了下來。
一直到伊頓的身影出現,「藍禮,我們需要前往酒會了。在正式酒會之前,午餐還是需要先吃一點東西的。」雖然不想打擾藍禮和伊迪絲,但今天顯然不是最好的場合。
伊迪絲朝著伊頓示意了一下,而後拍了拍藍禮的手臂,「你過去吧。我就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