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1 心神激盪
僅僅只是一抹善意。來自信任,來自友愛,來自寬恕,那一抹善意,卻徹底擊潰了冉-阿讓的所有防線,也徹底擊潰了過去十九年裡的滄桑和鉛華,猶如一縷陽光,驅散了漫長而無盡的黑夜,反而讓人感到了惶恐和不安,渴望著溫暖,卻又害怕被燙傷。
這一抹恐懼,甚至比脆弱還要更加動人,隱藏在恐懼背後的遍體鱗傷,有著說不完的故事。
冉-阿讓就這樣站在舞台的正中央,沐浴著暖洋洋的燈光,無所遁形,所有的傷疤和所有的陰暗都暴露出來,那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保護殼,完全擊潰,內心深處最柔軟的部位,就這樣暴露出來,鮮血淋淋、傷痕累累。
「他告訴我,我也擁有靈魂!他又是如何知道的?冥冥之中是什麼打動了我的心,這世間是否還有另外一條路可走?」無助,彷徨,茫然,微微顫抖的聲音背後,透露出了冉-阿讓內心的掙扎和折磨,甚至開始自我懷疑。每一聲捫心自問,都猶如鞭笞一般,狠狠地拷問著每一位觀眾的良知。
重新睜開眼睛,冉-阿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次邁開腳步,痛哭流涕、分崩離析、支離破碎,但,踉蹌的腳步卻沒有任何遲疑,跌跌撞撞、步履蹣跚,一步一個腳印,朝著左側的那一抹光芒走去。
「我試圖爬出泥沼,卻跌落深淵;暗夜再次將我籠罩,我凝視著虛空,看著我罪惡的漩渦!」冉-阿讓已經徹底崩潰,淚流滿面,痛苦正在啃心蝕骨;但,腳步越來越堅定,動作越來越決絕,眼神越來越清晰。
每一個步伐,似乎都在變得明朗起來,從腳趾到指尖、從腳步到肩膀、從身體到眼睛,那股由內而外迸發出來的堅毅,釋放出了強大而洶湧的能量,甚至比燈光還要耀眼,撲面而來的氣勢正在節節攀升,咬牙切齒之間的狠厲和決斷,伴隨著腳步在舞台左側前沿的驟然停頓,攀升到了極致。
「赫!」馬克倒吸了一口涼氣,瞪圓了眼睛,瞠目結舌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冉-阿讓,那高大偉岸的身軀似乎支撐起了整個世界,猶如神祗一般,沐浴在金色的燈光之下。僅僅只是剎那間的停頓,電光火石,卻滄海桑田,然後——
猛然轉身,昂首闊步、氣勢洶洶,繞著舞台開始快步起來,快步變成小跑,小跑變成衝刺,那勢如破竹的腳步,似乎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打算,迸發出了一種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決絕和狠厲,穿破了舞台,打破了界限,浩浩蕩蕩地朝著全場觀眾宣洩而來!
「現在,我要逃出那個世界,那個冉-阿讓的世界!」繞過大半個舞台之後,腳步在舞台正後方的中央一個停頓、一個轉身、一個衝刺,然後不管不顧、沒有保留、破風之勢地沖向了舞台前沿,那絲毫沒有剎車跡象的腳步,掀起了一股強大的氣浪,浩浩蕩蕩地鋪面而來。
席捲,整個劇院。
前沖,瘋狂地前沖,那疾風驟雨般的強大聲勢終於在此刻達到了巔峰,毫無保留、肆無忌憚、全心全意地爆發出來,盡情而暢快地宣洩,即使面前就是萬丈深淵,即使眼前就是懸崖峭壁,即使盡頭就是刀山火海,但那股飛蛾撲火般的氣勢依舊沒有任何停頓。
千鈞一髮之際,那兇狠而爆裂的腳步,在舞台前沿戛然而止,搖搖欲墜般的腳步卻堅定不移地牢牢站立,高高挺起了胸膛、強硬挺起了腰杆,胸口的激盪和血液的沸騰完全擺脫了束縛,在驚濤駭浪之中堂堂正正地宣告了自己的存在!
那巍然不倒的高大身軀,仿佛佇立在懸崖邊上,獵獵風聲呼嘯而過,狂風驟雨橫衝直撞,卻根本無法撼動那身影分毫,恍惚之間,這個頂天立地的身軀,打破了舞台的限制,打破了劇院的限制,真正地肩負起整個世界,將所有的枷鎖、所有的桎梏、所有的束縛全部徹底擊潰!
擲地有聲,鏗鏘有力,咆哮嘶吼。
「冉-阿讓,已經不復存在!另一段人生,將由此展開!」
浩浩蕩蕩的歌聲,升高,再升高,達到了頂點之後,再次狂飆了一個八度,將所有情緒和所有感慨全部釋放出來,深深地、深深地震撼整個世界,光影搖晃,飛沙走石,天崩地裂,仿佛就連那具身軀都無法阻止這股滔滔氣勢,一點一點地擊潰「冉-阿讓」的皮囊,蛻變,新生!
猛然收尾,音樂停止,燈光收攏!「啪」地一聲,所有光芒消失,僅僅只剩下聚攏在冉-阿讓身上的一束聚光燈,讓每一位觀眾都可以清晰地看到那雙眸子裡閃爍的淚光,折射出內心深處的堅強、肯定、善良、溫暖,還有,希望。
那張滄桑的臉龐,褪去了風霜,堅毅而硬朗的臉部線條,在這一刻,迸發出了神聖的光芒!
僅僅只是一個呼吸的停頓,現場樂團的交響伴奏瞬間釋放,從零到百,剎那間就將所有的浩瀚和洶湧全部迸發出來,震耳欲聾的旋律,氣勢磅礴,恢弘大氣,猶如席捲而至的龍捲風,在整個劇院呼嘯而過!
心神激盪,真正的心神激盪!
在大腦反應過來之前,馬克就已經站立了起來,瘋狂地、瘋狂地鼓動著雙手,因為如果再不這樣做的話,他就會爆炸,壓抑在胸腔里的所有激昂和感慨都將要爆炸;情感和理智都沒有留下其他選擇,身體肌肉的自然反應在大腦的判斷之前,就做出了條件反射。
站立,鼓掌。淚流,咆哮!
「啊!」馬克忘乎所以地吼叫起來,可即使如此,渾身上下狂熱激盪的血液依舊沒有停止,於是,他再次開始咆哮起來,「啊啊啊!」掌聲,越來越洶湧,越來越激烈,越來越癲狂,越來越澎湃,他甚至已經感受不到自己的手掌了,只是機械而狂熱地擊打著。
精彩!精彩絕倫!足以讓所有語言和所有情感都黯然失色的精彩!足以讓每一個靈魂都感覺到渺小和卑微的精彩!
這才是真正的表演,將情緒、將故事、將生活、將思想、將靈魂,毫無保留地完全釋放出來,震撼著每一個觀眾,讓人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只能虔誠而卑微地雙膝跪地,頂禮膜拜!奉獻自己的驚訝,奉獻自己的掌聲,奉獻自己的讚嘆,奉獻自己的崇拜!
在這一刻,馬克-拉坎特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表演的力量和深度,猶如虔誠的朝拜者一般,惶恐地匍匐在地面,身體微微顫抖,沒有任何抵抗力地接受洗禮,徹底地臣服!臣服!
鼓掌,鼓掌,還是鼓掌!
馬克的大腦徹底停止了思考能力,只是不斷地鼓掌著,他甚至感受不到阿爾梅達劇院裡的其他五百多名觀眾,只有他,只有他自己一個人。這是一場他與冉-阿讓之間的對話,這是一場他與「悲慘世界」的對話,這是一場他與自己的對話。
所有的感動,所有的震撼,所有的崇敬,都是屬於自己的!
但,阿爾梅達劇院之內秉持著同樣想法的,馬克不是唯一一個。
全場觀眾,真正地全場觀眾,甚至等不及那一束聚光燈的系列,所有人集體起立,雷鳴般的掌聲肆無忌憚地在劇院內部瘋狂咆哮,整個劇院的屋頂和牆壁都開始岌岌可危起來,那狂暴的掌聲,是如此強烈、如此肆虐、如此癲狂,以至於口哨聲和呼喊聲都徹底被淹沒。
只剩下掌聲!
阿里斯泰爾-史密斯站立了起來。臉孔之上的笑容和欣慰全部消失,只有一臉嚴肅,真正地尊敬和讚嘆,以百分百認真地姿態,一絲不苟地鼓掌起來。這是藍禮-霍爾應得的待遇!
絕對的實力!這才是真正的絕對實力!台詞到唱腔,情緒到表演,眼神到動作,乃至於舞台運用,每一個細節都堪稱完美,即使是阿里斯泰爾都挑不出刺來,尤其是最後一個衝刺。
強大的聲勢,卻在舞台邊緣戛然而止,不僅是身體肌肉的控制,還有對舞台的了解、對表演的掌控、對節奏的控制,所有的所有,一切都恰到好處,少一分不足,多一分誇張,那收放自如、酣暢淋漓的表演,真正地讓觀看戲劇成為了一種享受。
完美。
這就是阿里斯泰爾唯一的評價。現在,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之前的三十五分鐘時間裡,藍禮始終收著演?藍禮是在配合同劇演員的表演狀態和節奏,甚至是運用自己的表演來帶動整個劇目的節奏,犧牲了自我的最好效果就是,成就了劇目表演的完整性。
沒有輕重區別,沒有特別短板,整個劇目顯得平衡而恰當,猶如文火慢燉一般,烹製出了一道精緻完美的成品。
所有的壓抑和所有的控制,全部在最後一段獨白之中,完全釋放;更重要的是,將第一幕的所有內容完成總結,推向高/潮,提煉升華,真正地將劇目的藝術含義傳遞給了每一位觀眾。
上帝,他還能要求更多嗎?
僅僅憑藉第一幕,僅僅憑藉藍禮-霍爾,阿爾梅達劇院的「悲慘世界」,就足以成為過去五年時間裡,倫敦西區的最佳劇目;但,能否進一步成為過去十年、過去二十年時間裡的最佳?就看接下來的五個小時了。
但,此時此刻,阿里斯泰爾卻不想要考慮那麼多,他只想要享受這一刻的心神激盪,這再次喚醒了他對戲劇的喜愛和熱情。久違了,真的久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