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僕人:老爺,您在洗什麼?
唐:血。
僕人:老爺,您的手是乾淨的。
唐:你看不見血嗎?
僕人:您的手很乾淨。
唐(停頓住):有多乾淨。
僕人:您看,一點髒東西都沒有。
唐:一點髒東西都沒有。
僕人:確實,一點髒東西都沒有。
水龍頭關,水聲停止,唐慢條斯理地接過熱毛巾,擦著五指,說道:確實,一點髒東西都沒有。
這是「麥克白」的經典一幕,但卻是截然不同的效果。「麥克白」中,這一幕暗示著夫人在陰謀之下的精神失常,但顯然,在唐這裡,「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他的手——確實一點髒東西都沒有。
自從父親去世,天真小姐不再天真,她懷疑、嫉妒、又加倍依賴丈夫。終於,鄉下的妻子和孩子雙雙被發現,嬌妻的尖刀刺向髮妻,髮妻的銀簪劃破嬌妻,血色瀰漫,兩聲尖叫,黎明破曉,兩具軀體倒入深淵,只剩下半人高的孩子等著寒風中的一輛馬車。
他的父親來接他了,這是唐家好兒郎。
「麥克白」是一個悲劇,作為蘇格蘭的英雄式人物,他本應該守衛邊疆效忠國王,但三個預言讓他跌入野心的深淵。他弒主篡位、屠殺臣民,一心只有權柄,最終死於邊境的一場復仇之戰。
商陸知道,斯黛拉不會給唐這樣的結局。東方女巫的預言貫徹到底,唐果然升官發財、地位和財力都達到了華人社區一時無兩的巔峰,「鄭氏金店」已成「唐基珠寶」,午夜夢回,他數十年的囈語只有一句:沒有血,沒有血,沒有血。
他取得第三位貌美賢妻,膝下兒孫環繞,兒子是律師,女兒是議員,福澤可保五代無憂,他福壽安康壽命綿長,是遠洋華工心中的大善人、話事人。孩童追逐笑鬧聲不停,整部戲在唐老闆的四世同堂全家福照片中落幕。
觀眾的掌聲自此便再沒有停下過,直到斯黛拉帶著演員出來謝幕,掌聲始終熱情熱烈,口哨聲夾雜著歡呼聲,「bravo」更是不絕於耳。斯黛拉牽著柯嶼和女主演的手鞠躬致謝,柯嶼抬起身時,眼睛被舞檯燈照得很亮。他還畫著老年妝和花白髮套,但靈魂已從卑鄙中掙脫,變得輕盈又純粹。
快門聲淹沒在掌聲中,唯有閃光燈昭示著全球媒體的熱情。
有一個聲音自心底浮起。
風雪中,納西族的紙燈在撲棱打轉,溫暖的火塘中燃燒出嗶剝聲。
「也許我會拍你一輩子,也可能我們只合作兩部電影就會鬧翻分道揚鑣,電影界這樣的故事並不特殊,……你有沒有想過,我和你的相遇,不是因為要你成就我,而是上天讓我成就你。……也許在將來,你才是那個站在聚光燈下的人,而我只是在台下為你鼓掌。如果註定我只能送你一程托你一把,那麼即使那個時候,我們已經再也沒有合作、相見的可能,我也不會後悔。」
不要!
——剛才還輕盈的目光驀地一痛,柯嶼猛地轉頭看向商陸所在的位子。
那裡沒有商陸,只有陌生的擠作一團的熱情的攝影記者。
斯黛拉明顯感覺到她牽著的那隻手剎時間變得冰冷,甚至控制不住地發抖。她扭頭看過去,燈光如晝,照不出任何柯嶼的異常。他只是目光焦灼,像是必須此刻要走,否則便會墜入虛空。
斯黛拉對他輕語,喚他「dear」,讓他不必掛心。
她鬆開了手,溫柔地說:「Go。」
再次謝幕時,主演消失了。
後台通道門被猛地推開,柯嶼目光茫然,凌亂而沒有焦點地在眼前白色的走廊上掃視,似乎無論怎麼睜大眼睛,都無法找到他想要的東西。他一邊走,一邊摘下頭套,摘下眼鏡,摘下鬍子,摘下灰色的西裝,摘下手上金色的戒指,摘下束縛的紅色蝴蝶領結,摘下右胸口袋的懷表,腳步匆亂,忽然,右腳猛地打上左腳跟,他趔趄一步,跌撞地失神地扶住牆——
眼神在幾秒間都是花白的。
為什麼?為什麼讓他在這個時候想起商陸的那段話?什麼台上台下,什麼分道揚鑣,什麼註定只能送一程,此生不再相見也不後悔?憑什麼?憑什麼他要做二選一的問題——
他從出生便被棄養,有人讓他做過選擇嗎?
他因為被梅忠良猥褻再次失去了獲得一個家的機會,有誰問過他的選擇了嗎?
他當上明星衣食無憂,奶奶卻再也聽不到他的一聲「姆媽」,他又有選擇的餘地了嗎?
他遇到湯野,被他設計被他禁錮被他威脅,他又有過選擇的機會嗎?
他……他的秘密、他孤注一擲要隱瞞一生的秘密被商陸看到,他又有過選擇嗎?
老天,你不能——你不能——
一次都沒有給過二選一的機會,卻要把他這份唯一的、孤注一擲的愛掛上明碼標價的籌碼!
憑什麼,憑什麼他要在商陸和舞台之間二選一?
愛情,理想,他不配嗎?
他他媽的配!
鼻尖不知什麼時候感覺到酸楚,眼淚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流下,在他畫了老年妝的臉上斑駁,柯嶼好像忘記了呼吸,只是疾步走著,要走出這迴環曲折的走廊,走出這似乎永無止境的命運的戲弄。
門被用力推開。
光驟然刺向雙目,這是帶有溫度的、溫暖的、金黃的夕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