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頁
路過一棵棵樹時,他甚至聽到了夏蟬的鳴叫。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覺得周圍都安靜的時候,程隔雲才停下他的步伐。
他看到了凌霄花,在月下。凌霄花藉助建築,爬到了很高的位置,才能與此時抬起下巴,高傲地展示她的美麗。
凌霄花一簇又一簇,好像越走越多,程隔雲仰頭看著他們,忽然微微張開手,獨自念起那句詩。
「如果我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如果我愛你,絕不學痴情的鳥兒,為綠蔭重複單調的——」
他的朗誦戛然而止。
他看見頭上的凌霄花動了。
程隔雲皺起眉頭,疑惑了一刻,而後很快指著那朵凌霄花,命令道:「不准動!」
凌霄花停了一下,反而又開始動。
程隔雲提高音量,對著一株花草無理取鬧,「不許動不許動!」他再次重複:「我說了不許動了!」
直到看到那花終於不再動了,他才心滿意足,轉頭繼續念下去:
「絕不學痴情的鳥兒,為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
「也不止象源泉,常年送來清涼的慰藉,也不知象險峰,增加你的高度,增添你的威儀。」
「甚至日光——甚至春雨——」程隔雲驟然抬高音量:「不,這些都還不夠……」
他開始聽見有人再回答他。
那人的聲音清潤,極富歲月的沉澱,一字一句自他口中而出都多了些許風輕雲淡的意味,完美地跟上了程隔雲的節奏。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相握在地下。葉,相觸在雲里。」
「每一陣風吹過,我們都互相致意,但沒有人,聽懂我們的言語。」他說到這兒,聲音里染上笑意,讓程隔雲覺得世界上不會再有一個夜晚比今夜更妙不可言:「你有你的銅枝鐵干,象刀象劍也象戟,我有我紅碩的花朵,象沉重的嘆息。」
蟬鳴聲更響了,月好像也更加明亮,程隔雲不自覺跟上他,他的聲音逐漸與他的聲音重合在一起:
「又象英勇的火炬,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仿佛永遠分離,卻又終身相依。」
兩道男聲合在一起,像風中起伏的松濤,他不自覺的停頓,吸氣,就好像他也許真的會和這個一同念詩的人,做橡樹,做木棉,分擔寒潮風電霹靂,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他們所朗誦的詩,字字句句都像是共同宣誓,下一秒便可鄭重舉起他的手,互相戴上金指環,共用一個姓氏。
所謂情到深處,愛到濃時,大抵不過如此。
「這才是偉大的愛情,堅貞就在這裡。」
「愛,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那個人用很溫柔的嗓音,帶領程隔雲結束了這篇詩歌。
他們酣暢淋漓。
如同牽手在海洋里走了一遭,彼此是推動彼此的浪潮,共唱出歌曲的高|潮。等一併離開海洋後,又共同看到了月色,隨後相視一笑,說「這月色真美」。
程隔雲回頭張望,四處尋找他的身影,他迫切想要認識到這個人。
他捕捉到了一種熟悉的感覺,那感覺已經與他闊別多年,卻仍舊讓他念念不忘。同時又是一種全新的體驗,叫他覺得快樂,似乎連聒噪的蟬聲都成了夏夜的交響曲,為他們的遇見奏響背景樂。
這比莎士比亞寫的仲夏夜還要美,他想。
「小孩。」那個人的語氣還殘餘著笑意,叫住了他。
程隔雲收回探尋的目光,將全身心都停在這道聲音上。
他問:「你在哪兒?」
程隔雲說著,又移動了一下自己的位置,搖頭:「我看不到你。」
「你好好找一找。」男人說。
終於意識到聲音的來源,他仰頭向上看去。
凌霄花藤枝交錯,男人的臉被陰影照得尤為好看,他朝程隔雲微微一笑,「小孩兒,你怎麼這樣霸道?動都不讓人動。」
程隔雲怔住。
他呼吸一滯,定定地看著男人,隨後漫不經心笑笑:「你管我啊?」
姜猶照歪頭看他,輕輕挑眉:「哦?」
「我也要上來。」程隔雲理直氣壯問他:「你怎麼上去的?」
「你猜?」姜猶照再度被他的脾氣逗笑。
程隔雲轉過頭,快速瞥了周圍幾眼,轉做無所謂的模樣:「看來你不歡迎我,那就不上來咯。」
「你往前走五十步,再轉彎走進去,有一個台階。」姜猶照出聲留住他,耐心道:「上來的時候小心踩空。」
上面的凌霄花更好看,她們開得更高更肆意,程隔雲看到了那個同他對話的男人。
他穿著舒適的衣服,盤腿坐在月光下,周圍全是凌霄花的花枝,還有一本書。
程隔雲走近了,看到了那本書的名字。
郁達夫的《春風沉醉的晚上》。
他嗤笑一聲,在男人身邊坐下:「現在是夏夜。」
「雖然是夏夜,也足以令人沉醉。」
姜猶照側頭看他,發梢被風吹起一點點,像心上的漣漪,此時被有意無意吹起一圈又一圈。
「你也覺得無聊嗎?」他問。
「當然,」程隔雲學著他盤腿坐下,仰頭望著天空:「這樣好的夜晚,應該看看月色,而不是浪費時間在社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