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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尋思著該去哪裡,立時看見許多畫面,腦海中就像開始放電影似的:絲綢帽子、櫻桃色的和檸檬黃的,小個子一臉聰明相的男人穿著波爾卡圓點上衣。閉上眼,他忽然間又回到了五歲,那些有著歡呼聲、熱狗、爸爸的雙筒望遠鏡的記憶是多麼甜美,薩拉托加!光線暗沉,陰影覆上他的臉,他扭亮一盞燈,倒了另一杯飲料,在電唱機上放了一張倫巴舞曲唱片,開始跳舞。鞋底在地毯上絮絮作響。他經常覺得自己只要稍稍訓練一下,就能夠成為專業人士。

    第40節:關上最後一扇門(8)

    音樂一結束,電話便響了。他站在那裡,有點怕去接。檯燈,家具,房間裡的一切都一片死寂。就在他以為鈴聲終於停了時,卻又響了起來。更響,更執著。他跨過一個腳凳,拾起聽筒,不小心掉了,又撿起來,說:"誰?"

    長途電話,從賓夕法尼亞打來,名字他沒聽清楚。電話一陣嗶吧聲,一個乾澀的,難辨性別的、不像他以前聽過的任何人的聲音傳了過來:嗨,沃爾特。

    "你是?"

    另一頭沒有回答,只聽見深勻的呼吸聲。電話連接的狀況很好,那聲音就好像有人站在他身邊,嘴唇貼在他耳朵上的效果一樣。"我不喜歡開玩笑。你是誰啊?"

    "哦,你知道我的,沃爾特。你認識我很久了。"一聲咔噠,結束了。

    4.

    火車到達薩拉托加是晚上,天在下雨。旅程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在睡覺,在cháo濕悶熱的車廂流汗。他夢見了一座只住著土耳其人的古城堡,又做了一個夢,夢見他父親、克爾特·昆哈特,一個無臉人、瑪格麗特和羅莎、安娜·斯蒂姆森和一個眼如鑽石的奇怪的胖婦人。他站在一條寂寥的長街上,除去一排緩緩行進的葬禮般的黑色汽車之外,別無生命的跡象。但他知道,看不見的眼睛正從每扇窗戶里打量著他裸露的身體。他狂亂地向第一輛轎車揮手。它停了下來,一個男人,他父親,撐開車門,一副邀請的姿態。爸爸,他大喊著向前跑去,門卻砰然關上,夾碎了他的手指,而他的父親,捧腹大笑著探身出窗,拋過來一隻巨大的玫瑰花環。第二輛車裡是瑪格麗特,第三輛車裡是那個鑽石眼婦人(會不會是凱西小姐?他過去的代數老師?)。第四輛車裡是昆哈特和他的新寵,那個無臉人。每扇門都打開了,又都關上了,所有人都在笑,都扔過來玫瑰。車隊在寂靜街道上平緩開過。沃爾特尖叫一聲跌倒在如山的玫瑰中,荊棘刺出傷口,突來一場雨,一場豪雨,打碎了花瓣,衝去了花瓣上淡淡的血跡。

    從對面坐著的女人瞪視的目光里,他馬上意識到自己一定在睡夢中大叫出聲了。他怯怯地朝她一笑。她有些不自在(他覺得)地轉過頭去。她是個跛足,左腳上套著一隻巨鞋。後來,在薩拉托加站,他幫她拿行李,他們共一輛出租。兩人都不說話,各自坐在角落裡看著外面的雨,模糊的街燈。幾小時前在紐約,他從銀行提出了所有的存款,鎖上公寓的門,沒留紙條。而且,在眼下這個城市裡,沒有一個人認識他。這種感覺不錯。

    第41節:關上最後一扇門(9)

    旅館客滿:前台服務生告訴他,不提那些賽馬的人流,此地還在開一個醫學大會。不,抱歉,他不知道哪裡還有一間房,也許明天吧。

    於是沃爾特找了一家酒吧。既然要整夜坐著,不如喝個酩酊。酒吧非常大,非常地熱和吵鬧,充斥著夏日奇觀,好不晃眼:身穿銀狐的松垂婦人,矮小的馴馬師,蒼白的大嗓門男子,穿著廉價的奇怪格子衣。幾杯酒過後,鬧聲便顯得遙遠了。然後,他環顧四周,看到了那個跛足。她一個人坐在一張桌邊,拘謹地喝薄荷酒。他們交換了一個微笑[福`哇tx t小說`下載]。沃爾特站起來坐到她一起。"我們不怎麼像陌生人。"他坐下來時,她說,"來這裡參加賽馬?我猜。"

    "不,"他說,"只是來休假,你呢?"

    她努了努嘴。"也許你已經注意到了我有一條腿是畸形的。哦,現在是肯定了。別覺得吃驚:你注意到了,每個人都注意到了。哦,瞧,"她邊說邊扭動杯子裡的吸管。"瞧,我的醫生明天要在這個會議上發言,會談到我和我的病足,因為我的情況非常特殊。哎,我好害怕。我是說,我將要展示我的腿。"

    沃爾特說聲很抱歉,她又說,哦,沒什麼好難過的,畢竟,她還因此獲得了一次假期,不是嗎。"我有六年沒離開過那個城市了。六年前我在熊山旅館住了一星期。"她的臉頰是紅色的,很有些斑駁,眼睛離得很近,是薰衣糙色的,緊緊瞪著,似乎從來都不會眨一下。在第四指上戴了一個金箍環。演戲給人看的,肯定是,這也許蒙不了任何人。

    "我是個家政工。"對於一個問題,她回答道。這沒什麼不好。是正當的職業,我喜歡。雇我的那家人的孩子非常可愛,羅尼。我對他比她媽媽對他還好,他愛我更多。他是這麼跟我說的。那個人,她整日都醉酒。

    聽這些令人沮喪,但沃爾特害怕忽然又變成一個人,就留下來喝酒聊天,像過去和安娜·斯蒂姆森一樣。噓!有一下她說,因為他的嗓門太大,許多人都盯著他們。沃爾特說讓他們見鬼去吧,他不在乎。那時他的腦子好像是用玻璃做的,他喝下的威士忌都變成了錘子,他能感覺到腦子裡掉下的碎片,扭曲的受力點,被改變的形狀。比方說,那個跛子,看上去似乎不是一個人,而是幾個:艾文、他媽媽、一個叫波那帕特的男人、瑪格麗特,所有這些人和別的人。他越來越清楚地理解一點:經歷是一個圓,沒有任何一個片刻能被分割,被忘卻。

    第42節:關上最後一扇門(10)

    5.

    酒吧關門了。他們平分買單。在等找零的時候,誰也沒說話。她用那雙從不眨動的薰衣糙眼睛望著他的時候,似乎控制得很好,但內心卻不平靜,他能看出來,一些微妙的躁動。

    侍者回來後,他們分了找零。她說:"如果你想,可以到我房間裡來。"她的臉忽然泛過一陣紅暈。"我是說,你說你沒有地方睡覺……"沃爾特伸出手握住她的,她給了他令人心動的羞怯一笑。

    她從浴室走出來時,散發著廉價香水的味道,只穿著一件稀薄的肉色和服,一雙巨大的黑鞋。這時他意識到自己無法面對這些,他從來沒為自己覺得這麼難過,即便安娜·斯蒂姆森也不能原諒他這件事。"別看,"她說,聲音里有點顫抖,"我怕任何人看我的腳。"

    他轉向窗子,密實的榆樹葉在雨中婆娑,閃電太遙遠,聽不到聲音,只看到閃動的白色。"好了。"她說。沃爾特沒有動。

    "好了。"她焦急地重複。"我該把燈關了嗎?我是說,也許你喜歡在黑暗中進行……"

    他走到床沿,彎下腰,親了親她的臉頰。"我覺得你非常好,但……"

    電話鈴插了進來。她默默地看著他。"天哪,"她說,用手遮住聽筒,"是長途!我打賭是羅尼的事情!我打賭他病了,或者--餵--什麼?--倫尼?哦,不,你弄錯了……"

    "等等,"沃爾特說,接過聽筒,"是我,我是沃爾特·倫尼。"

    "嗨,沃爾特。"

    那聲音,乾枯、中性、遙遠,直搗他的心窩。房間好像開始起伏,變形。他上唇上沁出一片汗珠。"你是誰?"他說得如此之慢,單詞都不連貫。

    "哦,你認識我的,沃爾特。你認識我很久了。"然後是沉默。不管那是誰,他已經把電話掛了。

    "啊呀,"那女人說,"你認為他們怎麼知道你在我房間裡的?我是說,這是不是壞消息?你看上去有點……"

    沃爾特倒在她身邊,把她抓近來,汗濕的臉緊靠著她的。"抱住我,"他說,發現自己還能哭。"抱住我。請。"

    "可憐的孩子。"她說,拍著他的背。"我可憐的孩子,我們在這個世界上都太孤單,不是嗎?"他一會兒就在她懷中睡著了。

    但從那以後他還沒睡過,現在也不能,即便聽著風扇懶洋洋的轉動聲也不能。在那轉動里他能聽到火車輪子的聲音:薩拉托加到紐約,紐約到紐奧良。他選擇紐奧良沒有特別的理由,只是因為它是一個陌生人的城市,很遠。四片旋轉的槳葉,輪子和話音,一圈又一圈。總之,像他現在能看清的,這個惡意之網沒有盡頭,什麼都沒有盡頭。

    第43節:關上最後一扇門(11) www福Fva L哇cn網

    牆上管道里的沖水聲,頭頂上的腳步聲,大廳里鑰匙的叮鈴聲,一個新聞評論員在什麼地方喋喋不休,隔壁房間的一個小姑娘說:"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可房間裡還是一片寂靜感。他的腳在橫樑燈光下發光,就像被切割過的石頭:十個閃亮腳趾甲是十面小鏡子,反she著綠光。他坐起來,用毛巾擦去汗水。現在,炎熱使他最為恐懼,因為它讓他切實地感覺到自己的無助。他把毛巾拋過房間,搭在了一個燈罩上,前後晃動著。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又響了。鈴聲如此之大,他肯定整個旅館都能聽見。會有一支大軍來敲他的門。於是他把臉埋進枕頭,用手捂住耳朵,想:什麼都不要想,想想風。我再次感到肌膚強烈的渴望,是種走投無路的知覺。

    鑽石天空

    文/周嘉寧

    爸爸曾經答應在我十歲的時候就給我買輛自行車,而這個許諾直到我十四歲時依舊沒有兌現,他坐在洗腳盆邊看一張報紙,說:"馬路上太危險了,再等兩年吧。"我試圖與他爭辯,但是還沒有真正開口就已開始嗚咽,然後便是抽泣,那些日子我常常坐在那張逼仄的鋼絲床上抽泣,手指摳著羊毛毯上的絨頭,腦子裡一個細小的聲音卻執拗地哼唱著某天無線電里的音樂,我傷心的時候就是這副模樣,無法開口把句子連貫地說出來,所以爸爸也始終沒有辦法理解,為什麼我對於一輛自行車竟然存著這般渴望,他只以為我有心事,便坐到鋼絲床邊來,撫摸我的頭髮說:"你有心事,就說一說。"我立刻抽泣得更厲害,眼淚蓋滿了整張臉,卻依然說不出話。

    他究竟以為我是為什麼而抽泣呢。他總以為我需要一輛自行車,是因為我想要與阿槐一起騎車去上學,他有時候到我家來做作業,但是一看到我爸爸就灰溜溜地收拾東西走了,他總是覺得爸爸討厭他,他們從不說話。有時候家裡會接到些不出聲的電話,爸爸就全當是阿槐打來的,他煩躁地把電話往旁邊一扔,若那些電話被我接到,有時候那頭會傳出一些音樂聲,我捧著話筒站一會,聽到爸爸的腳步聲,才把電話掛掉。我偷偷跟阿槐去看過一場電影,我知道在電影裡兩個人開始接吻的時候,他想要把手伸過來拉我,於是我便把手死死地插在褲子口袋裡,膝蓋因此而扳得僵直。我們早早地走了出來,在馬路上晃了一圈又一圈,走到離家近的地方,我們就走成一前一後,樹影稀疏,心驚膽戰,阿槐每看到一個人影晃過去都以為是爸爸,爸爸說他心懷鬼胎,而我覺得他心地善良,只是有點膽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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