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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知我媽媽進了醫院,我爸爸回家打點住院用的東西,我姐姐當時七歲了,隔壁阿婆幫忙,燉了一鍋黑魚湯,等湯好了,她就坐上我爸爸的自行車后座,手裡提著一鍋湯。她說,去醫院的時候滿街還能看到文革時期司空見慣的標語。但回來時只見標語都被遊街的人從牆上撕下來,踏在地上。連我七歲的姐姐都記得,那天有活動,滿街都是跑來跑去的人,還有新貼的大字報,第一次出現要粉碎"四人幫"的大字標語--當然,這是我爸爸才看得懂的。

    我媽媽等了很久是因為醫護人員傾巢而出、上街表達對粉碎四人幫的激動心情去了,不知道、或是忘記了還有一名產婦在等。或許只是因為遊街隊伍當時剛好經過那個地段,所以我在媽媽肚子裡也很明白,並不是懶--或許我才是最有耐心的人吧。遊行走過,人們回醫院繼續加班,我也順其自然地出世了。據說,我媽媽流了很多血,渾身冰涼。我有八斤半重,她生得很艱難。

    所以我不知道確切的出生時間。我姐姐不記得,我爸爸也不記得,醫生護士和我媽媽都在產房裡奮戰。那時候的出生證上不寫分秒。甚至出生證本身也不知道在哪裡了。我只知道,文革徹底結束時我才出生。

    我得Google才知道,10月6日四人幫被隔離審查,但小道消息不脛而走,中央宣傳部門確實是從14日開始"誓同一切背叛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篡改毛主席的指示,搞修正主義,搞分裂,搞陰謀詭計的人鬥爭到底"的提法。而我媽媽巨痛時,消息剛好傳到了上海大街小巷,"上海老百姓,特別是幹部和知識分子非常振奮。徐家匯、康平路市委機關辦公的地方,群眾已經開始衝進去貼大字報……"

    第29節:一個中學生的材料歸檔(1)

    父輩們少年時代是白紙一張,絕密的愛恨情仇任人填寫。

    一個中學生的材料歸檔

    文/熊小默

    我確實在我的叔伯輩中,發現了一些願意將他們經歷的文化大革命浪漫化的人。在他們眼中那十年貧窮卻信仰堅定,艱苦卻刻骨銘心,甚至在看過《陽光燦爛的日子》之後,不禁引為銀幕自傳。而最容易被這一撥人說爛的四個字,便是"青春無悔",真讓人啼笑皆非。我爸每每看見此類諸君在各類電視節目中憶往昔崢嶸,都有種拉他們去鑑定是否罹患"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的衝動。

    作為一個鄉紳和舊政府職員的兒子,我爸一直沒機會戴上紅領巾。這是個挺糟糕的情形,不正是這樣嗎?即便在今天,大家仍然時刻擔心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擔心自己顯得格格不入,或者"不正常"。年輕人們有同樣的偶像,聽同樣的歌看同樣的綜藝節目;被同樣的話語鼓動,好惡著同樣的事情,乃至同樣地盲目同樣地虔誠。我們好歹都還是同一批次的思想產品,以胸前飄揚的紅領巾為記,除了我爸。

    他坐在課堂里,猜測他為什麼不能擁有一條光榮的紅領巾,這用烈士鮮血染成的聖物。我爸肯定幻想過能有幸擁有這塊布的部分邊角料,以期和其他革命少年站在一起,而不是坐在教室角落裡。其實在我念小學的時候,我遇到的入隊宣傳也是同樣的說辭,可見這幾十年來都沒有換過宣傳文案。以致於我產生了和我爸當年一樣的,對該產品如此複雜工序的疑惑。

    可能就和我學生時代的各色興趣小組一樣,我爸的學長們自發組織成各色紅衛兵組織,四處抄家。從淮海路舊宅的窗口,爸爸可以看見這些制服少年沖入他的某個同學家,四處搜查,並找到了兩把寶劍--雕龍畫鳳,Made in China的那種。"這是不是日本指揮刀?"紅小將憤怒地質問,黑五類百口莫辯。"你是不是漢jian翻譯官?你說!"反革命啞口無言。在很多年之後的同學聚會上,我爸爸講起這段窗台偷窺往事仍然回味無窮。

    雖然沒資格成為任何革命少年組織的成員,但是他至少也沒留下污點。沒有抄過別人家、沒有砸過聖人碑、沒有打過校長、沒有揭發過別人的牢騷,如果我爸真有什麼少年時代是值得紀念的,他才更有資格說"青春無悔"。

    那年尼克森在中南海吃完國宴,轉身又來到上海參觀如火如荼的社會主義新中國建設。兩報一刊上印的自然是含蓄的相關新聞,而班主任在課堂上對我爸爸和他的同學們念的則是另外一份"注意保管,不可外傳"的內部學習文件,分析時政要聞的深層含義,大意則是資本主義世界的頭子,美帝總統尼克森眼見歷史cháo流勢不可擋,只好夾著尾巴灰溜溜地跑來我國求饒云云。這時候,我爸當堂舉手了:

    第30節:一個中學生的材料歸檔(2)

    "報紙上說,他是應我們周總理的邀請才來訪問的啊!"

    大概有三秒鐘的時間,班主任什麼都沒幹,只是努力向臉部充血,就像一條被激怒的河豚:

    "姓熊的,你總有一天要去坐牢!"

    事情就這樣告一段落了,只不過在三十多年後,偶爾會被我爸爸講起,用來炫耀他當初是多麼的刻薄,並有足夠的天資去實現這種刻薄。這絕對不是一個初中生對政治事件表現出的天真懵懂,而是我們熊家的一種神秘遺傳:對現實不滿,並伺機挖苦,時刻準備著。

    在當年,"對現實不滿"可是一樁重罪。這種危險的遺傳給我爸(以及我)惹了不少麻煩,幾乎讓他班主任的預言成真。在所有被打倒的反革命分子的罪狀中,永遠漏不了這五個字。十年文革時期,社會雖說混亂歸混亂,淮海路上大字報滿天飛以至於環衛工人可以天天發橫財,但是合法的"對現實不滿"只有一種統一的格式:只許火上澆油,不許逆cháo流而動。你可以錦上添花,但是切忌別出心裁。你可以是一萬個起鬨聲音中的一個,但是別當在平靜課堂里舉手提問的那個白痴。

    那年人們口口相傳的,是關於曾經的"林副統帥"的消息。這種大規模的信息蔓延,與報紙上的風平浪靜相映成趣。我爸說他當時倒無所謂,沒明白"親愛的林副統帥"這一稱謂從新聞廣播裡消失的微妙含義。直到一份編號以"中發1972"開頭的秘密文件傳達到了他所在的學校,這一問題才開始公開。

    這份秘密文件從高層幹部傳達到中層幹部,再傳達到各級單位,再傳達到各個地市的各個黨委,一直到某市某區的某所中學。當校長通過大喇叭朗讀這份文件的時候,"秘密"二字依然光彩熠熠--也就是說,雖然它的內容早就家喻戶曉有口皆碑,但是你將其複述轉達給任何其他人都是泄密行為,那真是一個黑色幽默的時代。

    文件的內容大致是通報了林彪反革命集團一貫反黨反毛主席的罪惡事實,以及他們應有的可恥下場。同學們心領神會,偶爾打打瞌睡。是的,不會有任何人產生"啊!天啊,毛主席真是看錯了他!"或者"林彪這個反革命怎麼可以這麼辜負毛主席?"的疑問,因為孩子們都不會質疑。

    同樣性質的事情,我們不也是從小就在做嗎?時代不會走得太快,它會留有尾巴,讓下一代去踩。我小學時候,舊課桌上甚至還能依稀找到前輩學長鐫刻在上面的革命豪言壯語,讓我頗受感動,甚至有發現死海捲軸一般恍若隔世的錯覺。父輩們少年時代是白紙一張,絕密的愛恨情仇任人填寫。

    嗯,祝你們永遠健康。

    第31節:他在我到來之前(1)

    絕望的我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哭喊和尖叫著,如果去了,你就不會要我了,也不要爸爸了。

    他在我到來之前

    文/劉琪鵬

    在母親來北京照顧我的幾個月里,我時常幻想著,如果自己換成母親,是否有勇氣跨過往北地圖上那一點點的距離,只為了和他見個面。二十年前,那個帥氣而挺拔的男子曾站在我面前,當時的我只有五歲,可是小小的我依然能感覺出母親異樣的表情和父親對他的厭惡。

    父親和母親年齡差距很大,在父親面前,母親似乎永遠都像一個少女等待著他的照顧與呵護。父親是南方人,而母親是北方人,他們倆故鄉之間的距離遙遠到至今沒有直通的火車可以抵達。因此經常有人好奇他們倆為什麼會走到一起,每次母親只是笑笑。

    不記得是什麼緣故,無意中問到母親的初戀,母親說其實五歲的時候,他曾來我家拜訪過一次。記憶中,那個男人很高大,有黝黑的皮膚和挺拔的鼻子。年幼的我,就很懂得察言觀色,看到父親冷淡的樣子,不自覺也表現出對他的憎惡。但很快我似乎就轉變了態度,與這個好看的叔叔玩得不亦樂乎。不得不承認,孩子天性中就有以貌取人和健忘的一面。

    母親和他絕對可以算得上是青梅竹馬的,既是鄰居又是同學,雙方父母還是世交。但高中以後,那個男人考上了外地的學校,母親則留在老家,除了寫信便很少見面了。後來,母親因為外公打成右派,工作也隨之調動,一家人從東北搬到了南方的城市,在那個沒有手機和E-mail的時代,失去一個人的聯繫顯得那麼容易,還身在大學裡的男人寫了很多信,皆因母親的地址改變而石沉大海。再後來,母親遇到父親,戀愛、結婚、生子。母親說,我在她肚子裡六個月大的時候,那個男人才從同學口中得知母親結婚的消息,請了假從北方連夜坐火車趕到南方。那天,他提著行李站在母親面前,看到母親微微凸起的肚子,有眼淚滾落下來。只是他很迅速地轉過身去,甚至沒有和母親說任何話,就這樣離開了。

    母親談起這些,神色很平靜,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後來呢?我脫口而出,但馬上便後悔了,怎麼還會有後來呢。無論我表面上有多麼的不屑和不情願,內心裡的我還是不得不承認,母親的故事如此迷人。母親從未和我說過關於這個男人的任何細節,也因此我會不斷在自己想像里不斷地豐富這個故事,想像他們失去聯繫後那個男人如何打聽我的母親下落,想像那個男人站在懷孕的母親面前是怎樣的百感交集,想像他離開以後的種種……

    第32節:他在我到來之前(2)

    而對母親,我一直是愧疚的。

    在知道這個故事後,母親曾接到過北方同學的電話,邀請她參加同學會。那時的我如此惶恐,我堅定地相信母親必定是會遇見那個男人的,我用盡各種理由央求母親不要去。可是母親的態度很堅決。絕望的我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哭喊和尖叫著,如果去了,你就不會要我了,也不要爸爸了。我不知道,孩子的哭喊與淚水對一個母親來說有多麼巨大的殺傷力。一直以來看到母親落淚,我總是會心疼得要命,唯獨那次,母親的淚水流得如何恣意如何決堤,我都不曾有絲毫的憐憫。看到母親終於還是拒絕了他們的邀請,我露出了勝利的笑容,那是一種救世主的感覺,我覺得自己挽救了整個家庭,包括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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