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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我,我從未受到過任何傷害,這個世界一直善待於我,周圍的人也都是善良的面孔,所以我不能理解和接受她的恐懼,因為那是她自己的恐懼,她生育了我,可是她不能夠把她的恐懼也遺傳給我,這是不公平的,我不需要去接受這些。

    有誰不想與自己的媽媽親密地在一起呢,可是陰影讓兩個人的距離變得好遠。我希望的是,她放下她手裡的酒精棉花,與我一起到海邊去吃一次海鮮排檔,在那些髒兮兮的地方,吹吹海風,喝喝啤酒,我想告訴她,人生中有很多很多的快樂,有很多很多的微笑,還有很多很多善良的人。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能不能告訴她這些,我不知道該怎麼去驅散,她心裡的那塊陰影。

    有的時候,爸爸媽媽依然會講起他們年輕時候的事情,雖然我們或許根本就忘記了他們曾經也與我們一樣,年少,迷惘,因為從我們出生的時候起,他們仿佛就已經是那樣的大人了。

    第25節:聽他們講那過去的故事(1)

    聽他們講那過去的故事

    鯉編輯部整理

    丁麗潔 出版社編輯

    陳家渡27號門前的小巷,我的父親從這裡走出去,抱著他的課本,走下幾個台階,去到不遠處的小學念書。那所小學是由一座破敗的寺廟改建的,儘管簡陋,卻也有課間餐提供。每天上午兩節課後,父親用搪瓷杯子盛來課間餐的豆漿,小跑著送回家來給他的奶奶,然後再回去繼續念書。我父親三年級的時候擁有了他人生中第一雙回力牌網球鞋,十分結實,他很喜歡。比起夏天光腳跑在這條小巷子裡要歡呼雀躍得多。在此之前的夏天,他們兄弟好幾個人都只能光腳在門口撒野。穿了一個春天的鞋子,光腳觸地的時候,是非常疼痛難以繼續的,並且有突然暴露的微微羞恥。於是他們就把腳丫子在地上來回蹭上幾下,一溜煙就地跑開了。

    陳家渡27號的老房子裡有一間幽暗的堂屋。每年暑假,返校的早晨,父親和他的幾個兄弟就會趴在那張烏黑油膩的八仙桌上飛快地補著暑假作業。桌子中間放著一鍋泡飯,並放在一臉盆水裡。他們少年時代的夏天總是這樣匆忙而歡騰。在傍晚時分,家家戶戶把竹床搬出來乘風涼。他們把竹床首尾連結起來,像表演武俠里的輕功一樣在上面追逐打鬧。時常跑著跑著,某家的竹床就坍塌了,以沉悶的響聲宣告一個夜晚狂歡的結束。

    周嘉寧 作家

    前段時間與爸爸通E-mail的時候,他寫給我一段話,關於很早很早以前發生在我們家弄堂里的事,我想那時他還是個小孩。我的爸爸年輕的時候是個文藝青年,現在是個文藝中老年,其實那天我看到他寫的這段話的時候,哭了一會兒,他是這樣寫的:

    "我小時候一直和外婆住在二樓的亭子間裡。對面三樓有一家人,一個白髮的老太和兩個女兒。老太太每星期天要去做禮拜,聽說是禮拜堂唱詩班的。我去三樓曬台晾東西,總看到她坐在搖椅里靜靜地看書,腿上總是蓋一條毛毯,很少看到她出門。她的兩個女兒聽說都在音樂學院,一個是彈鋼琴的,一個是拉小提琴的,我住在亭子間裡經常能聽到鋼琴和小提琴的合奏,真是太好聽了,大概是巴赫的音樂吧。

    後來文化大革命來了,好聽的琴聲中斷了,我知道那個時候巴赫的音樂是不能聽的。弄堂里有一陣子氣氛很緊張,說要開始抄家了,說來抄家的人都很兇,要砸東西的,要用皮帶抽人的,還要挖出藏在地下的金磚。我心裡想老太太家不要抄呀,來的話肯定會把鋼琴和小提琴砸了,將來就沒有好聽的音樂了。

    可是事情還是發生了,有一天的半夜對面三樓動靜很大,燈開得很亮,亮得有點嚇人。接下來是老太太很悽慘的叫聲,造反派的吼聲,我想這種叫聲整條弄堂都能聽到,我還聽到兩個女兒嚶嚶的哭聲。後來一直持續到天亮。第二天半夜,我又被吵醒,是對過三樓的敲門聲,很猛烈的,還有叫罵聲。我朝上看,對過沒有開燈,我看到一條白帶從窗口垂了下來,很長的,是用被單布撕開再連接起來的,叫我驚駭的是白髮老太太竟從窗口爬了出來,死死地抓住帶子朝下移動,我看不下去,心想主會保佑老太太的。

    幾天後在小菜場聽幾個阿婆說,老太太家給封了,抄出了許多東西,老太太也消失了。"

    第26節:聽他們講那過去的故事(2)

    李鳴燕 留學生

    有天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晚飯的時候,不知怎麼就說起了每個人的兒時理想。爸爸說,你知不知道我小時候頂頂羨慕的是什麼人,是郵遞員!

    那時剛剛學會了騎自行車,每天就盼望能騎著輛車在外面到處兜風。可那個時候家裡哪能買得起一輛車呀,三個兄弟個個嘴上不說,可一看到鄰居家門口放的那輛二八寸大自行車,就忍不住在附近轉來轉去。於是我想,要是能當上郵遞員,就可以每天騎車送報紙,工作時間就是騎車騎車,這簡直是天下最好的工作了。我和媽媽都笑得鑽到了桌子底下。然後我問媽媽,那你呢?你小時候想幹什麼?媽媽想了很久,說,好像根本也沒想過,只是覺得,要是能有一台fèng紉機,讓我每天踩踩,做幾件衣服,就不錯了。大概過了十年之後,爸爸終於買了他人生第一輛自行車;而媽媽,用她的fèng紉機,給我做了所有我童年時代和長大以後依然能記起來的好看衣服。

    葛希 學生

    媽媽有好多個兄弟姐妹,他們小的時候住在虹口區四川路的老房子裡面,四個女孩擠在亭子間睡上下鋪,舅舅作為唯一的男孩睡在外公外婆的房間裡。那時候那麼多孩子的家庭都過得很不寬裕,所以他們晚上洗臉的時候,只用一個臉盆的水,舅舅第一個洗,然後輪到媽媽時經常已經是最後一個了,媽媽說那水上都已經浮滿灰白色的泡沫;而在她洗完以後,這水還不是就這樣倒掉的,他們還要用它來沖馬桶。所以在媽媽還是個少女的時候,她最大的願望,就是趕緊出嫁,可以用乾淨的水洗臉。

    Rah 上海小青年

    我爸爸年輕的時候在崇明島學農。學農的時候很無聊,但是他又有很多荷爾蒙需要釋放怎麼辦?我猜測,打飛機他肯定是打了不少了。但是他有一件我媽媽並不知道的小秘密,就是他小青年時候的戀愛史。

    他在去崇明的路上認識了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姓沈的小姑娘,這個小姑娘比他大了一歲。長得很標緻,我估計是發育得比較早吧。我爸爸就三下兩下把人家的地址要過來了,要跟人家做筆友什麼的。

    大概我爸爸那個時候的字寫得比較好看吧,後來人家小姑娘和他寫了好長時間的信,後來有一天,我爸爸實在忍不住,他覺得想要去那個小姑娘所在的農場見見她。就像現在的網友見面一樣的。他給那個小姑娘寫了信,小姑娘很快就熱切地回覆說,希望他早日過來。

    第27節:聽他們講那過去的故事(3)

    我爸爸很起勁地從崇明島的南面騎自行車騎到崇明島的北面。他從早上出發,快下午了才到那裡。和小姑娘匆匆見了面,和她聊了聊革命友誼(當中發生了什麼我也不知道,也表述不出來)之後,爸爸就匆匆地騎著自行車回到了他自己的農場。

    到農場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九的樣子了。

    爸爸說到這裡,嘴角露出一絲甜甜的微笑,我覺得他那個時候很浪漫的。如果能在那裡陪那個女孩子一起看日出就更加浪漫了。

    張怡薇 作家

    去年陪母親回了一次她下鄉的地方,由於當年田林地區隸屬上海縣,所以她的經歷算不上大磨難,被分配到了塘灣鎮,後來又調去文藝分隊。我們坐公車一路顛簸,母親一直問我,這是第幾座橋了?我一頂頂數,但恍然走個神就亂了。我問她:"為什麼要數橋?"她說,"從塘灣騎自行車,過了十二座橋,就到上海了。"我問她是不是常回去?她說有時兩周、有時一個月,屏不住,實在想家。我又問單程要騎多久,她答三四個小時吧。

    我騎車最遠,是從復旦到徐匯的家,那時也是頭腦一熱,與同學鬧著玩的。穿越4個區,一路沿火車站路過最繁華的鬧市,哪熱鬧往哪竄,當時還和同伴說,我們這也能算上"旅遊N號線"吧。到家花了4小時,渾身骨頭骨腦都散了架。還是走馬觀花,全無一鼓作氣的決心,到後來實在騎不動了,進退兩難,總不見得將車撂在路邊,只能硬著頭皮上。事後想想,再也不敢做這樣"浪漫"的事了。

    上大學之後,我總嫌大學離家太遠而賴在學校不想回去。車程不順利的話要一個半鐘頭,來回就是三個鐘頭,蘇州都能到了。所以我不怎麼理解母親為什麼這麼遠一定要回去。我全當她是騎車能手,她也一度自嘲自己屁股大,就是插隊時騎二八寸大自行車騎出來的。我小的時候,她總是載著我去這去那。我們家門口必經的就是宜山路中山西路那座修了十多年的橋。從前她上坡很輕鬆,發力起來如風馳電掣一般,有時竟比下坡更有勁。我靠在她身後很少同她聊天,因為她總是很專心,卯著股吹不破的勁,豬突猛進似的。下坡遇到路面不平整處就是實打實吃一隻"彈簧屁股"。我坐在這樣的主駕身後,沒少吃苦頭。我想我要是屁股大了,那就是吃"彈簧"吃出來的。

    宜山一帶是我最熟悉的風景,中小學12年都在那裡,從不知覺到知覺,生活的艱辛、漫長和無奈,似乎就是這麼笨拙地踩踏出的經驗。我考上復旦那一年,母親很興奮,周周都要送我,還是用她那吃苦耐勞的座駕,經過中山西路那座橋,載我到橋下的輕軌站。大二時的某一天,母親送我出來,車把上掛著我的包裹,我很熟稔地跳上車,她載我到橋下,忽然停住了,我踮著地,問:"怎麼了?"母親說,"你自己上橋好吧",額上有汗。大二下時,她改用推的,不肯讓我背任何包,車籃里、車把上全是我的東西。

    第28節:聽他們講那過去的故事(4)

    後來我堅決不讓她騎車,她送我到小區門口,囑咐我少走路,坐一站車去坐輕軌,我都滿口答應。但我並不坐車,這一站路對我而言實在寶貴,上坡時鼻頭會酸,下坡時又會想到彈簧屁股。但那個可以騎過"十二頂橋"回上海的母親,在我心裡,永遠是個神話。

    於是 作家

    我沒有辦法得到精確的星盤,因為誰也不知道我是幾時幾分出生的。

    媽媽講起我出生時,她進了醫院後經過了消毒程序,赤身裸體躺在產床上,被推入了產房,很痛,但我顯然還不打算出來,我媽那時就說我很懶。等了很久很久,因為產房裡沒有鐘錶,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知道很冷,十月天,太陽已經下山了。她很奇怪,這麼久都沒有醫生護士進來。等得越久,她越覺得生產是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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