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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什麼事使憨厚的大牛睡不著覺了呢?當然不是為了什麼喜事,而是一種巨大的痛苦下正折磨著他的心;為的就是蘭蘭明天要離開村子。當然,他的痛苦誰也不知道,只藏在他一個人的心裡。

    大牛像犢子一樣健壯,長得笨頭笨腦,平日只去悶心幹活,三拳頭也打不出一句利索話來。他只上過一年小學,剛能認識自己的名字和工分本子上的數碼。由於家境貧寒,經常穿一身染不起顏料的白粗布衣服,被柴糙和牛糞弄得骯骯髒髒的。他整日價愁眉苦臉,再可笑和笑話也甭想逗樂他,村里人一般是不尊重他的,但看看他全村數第一的好力氣和一顆善良的心。每逢隊時機重活派不下去的時候,他總是一聲不吭地去幹了。村里認家要是有個跑腿的事,也總愛找他,因為他既城心實在,又從不計較別人什麼報答。

    說起來他的命也真苦,剛活蹦亂跳的上了學,父親就病倒了,他只好退學。小小年紀就把家庭的重擔壓在了自己的肩頭。幾年後,父親死了,給他撂下一河灘帳債。以後國家的政策一變再變,生產隊塌垮的沒法提說,直到眼下,他的帳也沒還完。

    父親死後,望著母親又雙目失明了,他的日月更是雪上加霜。每天既要出山勞動,回來又要忙活家務,光景過得一爛包!母親眼睛看不見,給他做不成針線活了,他就爛衣薄裳胡湊合著穿;腳上的鞋動不動就獅子大張口,只好求鄰家幫忙綴上幾針,凶眼看二十大幾了,可媒人還沒在門前踏過腳印。村時機人認定他這輩子非打光棍不可。眼下,這深山老溝里莊稼人要找個媳婦,就是家裡光景好的,少說也得六七百塊錢的彩禮;像他那個窮家薄業,就是掏上千大幾也沒人來上門。村里人有時也和他開開玩笑,問:「大牛,想媳婦不?」他對這種揶揄大都是不吭聲的,好像沒聽見。有時他也瓮聲瓮氣地說:「咱想媳婦哩,媳婦不想咱。」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一番。

    可誰也不知道,他說的卻是一句實心話。自不量力的大牛,竟然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就在心裡偷偷愛上了書記的女兒蘭蘭。這真是一個悲劇。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這都可以說痴人做夢。但不論是什麼人,有時候往往有這樣的情況:

    對自己明明是不可能的事,卻要做些非分之想,而且固執得要命。

    事實上,大牛本人也清楚這一點——他想和高蘭蘭結合,就等於想和天上的仙女結合一樣不可能。可他又是多麼愛她啊!只要高蘭蘭笑了,他便感到整個世界都笑了;只要高蘭蘭惱了,那山山水水頓時在他歸里都變得暗淡無光了。

    記得蘭蘭在縣城上中學的時候,每到寒暑假,只要她一回村,大牛馬上路也走得利索了,說話口齒刀變得清楚了,而且還動就在河裡洗刷他那身糊牛屎的粗布衣服。一旦開了學,高蘭蘭理了縣城,情緒高漲的大牛便立刻又刻像霜打了的莊稼一樣,蔫頭耷腦的沒有了點活氣。可惜他過去這些自作多情的表現,世界上誰也沒能看出其中的奧妙,高蘭蘭更是一無所知。

    終於,蘭蘭高中畢業回鄉人,大學考不上,只好呆在村里。她父親不讓她參加勞動,但她個生性很強的人,不願意呆在家裡白吃飯。

    蘭蘭參加了隊裡的勞動以後,大牛高興得簡直有點瘋頭脹腦,立刻話也比平時多了起來,而且還敢在沒人的地方哼幾聲曲不搭調的戲文。

    他經常設法和蘭蘭在一塊勞動,時刻準備為她服務效勞。

    遇到什麼包幹活,他便笨嘴笨舌的叫蘭蘭到野地里玩耍去,她的活由他代替干。蘭蘭對他也好,常親切地叫他「牛大哥」。

    遇到有人話言話語欺負他時,她總是護著他的。她對他也非常隨便,路上看見哪個崖畔有朵好看的野花,就喊:「牛大哥,快給我拔下來!」他立刻就像士兵聽見了衝鋒號,一撲就爬上去了。別說是在山崖上冒險為蘭蘭摘一朵花,就是到天上為她摘一顆星星,他也願意去!

    有一次,他赤腳片兒到一個葛針叢生的山崖上為她摘了一朵鮮紅的山丹丹花,下來時不小心腳上扎了一根葛針,疼得他走路一瘸一拐的。

    蘭蘭發現了,馬上叫他坐下。她很快從身上掏出一根繡花針,跪在他面前,一隻溫暖的、少女的手,小心翼翼地捉住糊著泥巴和牛糞的腳,剔出了扎的腳心的那根刺。當時,受寵若驚的他忍不住鼻根一陣又一陣發酸,激動得差點哭出來!

    這以後,每逢他一個人在地里的時候,他總要呆呆地看一會他的那隻腳,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溫暖已經永久地留在這了這隻腳片子上。他並不指望自己今生一世能得到比這更大的幸福了,也更不敢想讓仙女一般的蘭蘭來愛他——就如他愛她那樣;他只是希望永遠能看見她在他跟前存在前。因此他對蘭蘭回鄉務農一直是興高采烈的!如果她是太陽,他就願意是一座山,一條河,儘管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但也可以沐浴在她那溫暖的光輝之下啊!

    可是這一切很快就要完結了,親愛的高蘭蘭明一早就要走了;她將要跟一個富足而有地位的城市青年一塊生活去啦!

    此刻,他睡在土炕上痛苦地想,等明天一早,天上的太陽從東邊升起的時候,他心中的太陽就已經落了,永遠地落了!

    銀燦燦的月光從窗戶的破紙洞中瀉進來。他那張粗糙的黑紅臉上沾滿斑斑的淚跡。

    隨著一聲沉重的嘆息,他一閃身坐了起來,三把兩把穿上衣服,跳下炕,開了門,邁站急匆匆的步伐向前村那個亮著燈火的獨院走去。

    月光好極了,像水銀一樣潑在地上,一片明光燦爛。涼氣從河道里漫上來,使得村巷裡感到冷森森的。

    大牛月光地里走著,光頭,光膀子,穿著一件白粗布小褂,憨厚的臉上帶著從來都沒有過的激動情緒。他已經打定主意,要去見一見蘭蘭。他壓根不考慮這樣做合適不合適,也沒想過此去要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反正他橫了一條心,今晚上非見她一面不可!

    他老遠就看見蘭蘭家下面公路上的那輛汽車,心裡登時煩躁得像貓爪子抓著一般。

    他來到書記家新建的很排場的大門前停下,用一隻拳頭在紅油漆門板上不輕不重搗了幾下。

    不一會,有人來開門了,是書記的老婆。她帶著驚訝的表情問他有什麼事?他說:「叫蘭蘭出來一下,有個事。」

    書記老婆轉身回去了。他心咚咚地跳著,離開大門前,又來到簡易公路上,站在路旁的一棵老槐樹下,兩眼緊盯著那門洞。

    不一會,蘭蘭出來了。月光下,只見她容光煥發,一臉喜氣。原來的兩根短辮已經梳成了剪髮頭,顯得莊重、嫻靜。

    一身素淡的衣服裹著苗條的身體。風度像縣劇團的演員一般高雅。她左顧右盼地看了看,然後發現了呆立在老槐樹下的大牛。她很快帶著愉快的聲調喊:「牛大哥!你有什麼事?進我們家裡來說嘛!」

    「不!我……不來!你……來!」他站在槐樹下,胸口火燒火燎的,囁嚅著說。

    蘭蘭邁著輕盈的步子過來了,走到老槐樹下,喜氣洋溢的臉上帶著不解的神情,望著這個從小和她一起耍大的莊稼人,又一次問:「牛大哥,你究竟有什麼事?」

    「沒……事!」大牛窘迫得一隻手搓著另一隻手,牙咬著嘴唇,身子微微有點抖。

    「有什麼事你就暢暢快快說,牛大哥!你大概已經知道了,我……明天就走了。」蘭蘭不好意思地把臉扭到一邊去,臉上帶著新娘特有的害羞微笑,望著村對面月光下朦朧的果樹林子。

    他終於結結巴巴開口說:「你……為什麼要離開咱村子?

    你……不要離開咱村嘛……」說完後,他自己也為自己突然冒出的這兩句傻話嚇了一跳!他猛轉過身,光頭一下子抵在老槐樹上,兩隻手狠狠地摳著樹皮。

    蘭蘭被他的話一下子驚呆了。她驚訝地張開嘴巴,半天也合不攏。聰敏的姑娘已經明白了這句話裡面包含著什麼意思,她感到了一顆痛苦的心正在她的面前劇烈的搏動著。她驚慌失措地望著這個衣衫襤褸、光頭光膀子的莊稼漢,一剎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心情立刻變得相當沉香。啊,人活一世,什麼事也可能碰上!

    她不一會便冷靜下來,用憐憫的眼光望著他肌肉隆起的肩背,輕輕地、略帶責備的口氣說:「牛大哥,你為什麼這樣呢?你不要這樣……」她輕輕嘆了一口氣,接著用一種親切柔和的聲調說:「牛大哥,我一直很尊敬你。這是真的。你有一顆牛一樣的善心。真像我大哥一樣,時時處處在愛護著我。

    你的情意,我這輩子都會記在心裡的。牛大哥,我現在知道了你對我的心意,但這事是可能的,我希望你不要再往這方面去想。日後回來,我還會像看親哥哥那樣看你的……」

    蘭蘭輕輕地說著,大牛呆呆地聽著。一片雲彩從皎潔的月亮上擦過,大地出現了一會昏暗。村子下面的小河水嘩嘩地淌著,周圍一片沉寂。

    大牛兩片厚嘴唇抖動幾下,沉重地嘆了一口氣:「說來說去,農村窮,莊稼人苦哇……蘭蘭,你去吧,到城裡可千萬不要小心呀,城裡汽車多,小心碰嗑著……」

    這時候,上面院子裡傳來蘭蘭她媽愉快的嗓音:「蘭哎!

    快回來炒菜,媽把肉絲毀好了!」

    蘭蘭一時沒應聲。她潔白的牙齒咬著緋紅的嘴唇,低傾著頭,腳姑地上輕輕磨蹭著。老半天,她才說:「牛大哥,我這就要走了。今後要什麼緊用的東西,你就給我寫信,我一定給你捎來……你快回去吧,夜涼了,小心感冒,明天還要出山……」她抬起頭很親望了他一眼,便轉身回去。

    大牛一直看著她走進大門洞後,兩腿一哆嗦,便一屁股坐大了大槐樹下!他兩隻手抱住光頭,眼睛裡噴著兩團火,憤怒地盯住了公路上那輛「解放」牌大卡車。

    大牛在老槐樹下呆坐了片刻,猛一下子站了起來。他順手從公路邊的排水溝里挖出一塊大石頭,牙咬著唇,一路小跑過去,「咣」一聲砸在了那輛汽車上。他就像一頭逗惱了的牛犢子,一肚子苦悶沒處發泄,更對這輛汽車開始了一場堂·吉訶德式的進攻。他恨這輛該死的汽車,明天就要把他心愛的蘭蘭拉走了。

    大他準備砸第二塊石頭的時候,路邊大門猛地開了,燒酒喝得臉有點發紅的高明樓大月光下大聲喝問:「啊,是哪個龜孫子?」等到看清汽車旁站的是大牛時,不解地部:「你黑天半夜在這鼓弄啥?」

    大牛一見是高明樓,兩條胳膊往胸前一抱,喘了幾口粗氣說:「幹啥哩?往爛砸這龜子孫汽車!」

    高明樓對他這番沒頭腦的話琢磨一陣,心想,這小子大概是窮急了,乘著他家辦喜事,有意來找點麻煩。他是個老於包故的人,很快走向前去,用一種領導兼長輩的口氣說:

    「牛,有什麼事就給口叔說嘛!怎麼可以黑天半夜砸人家公家的汽車?你向來是個老實娃娃嘛!是不是家裡又揭不開鍋了!甭怕,救濟糧很快就下來了!這幾天如果沒啥的,明上午到我家裡來盤上幾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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