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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這樣說的,那位女護士走過來,說:「你可以把網兜放到這兒,完了你再來取。」
小馬於是就把那網兜交給了她。女護士提著就走了。
這爺子倆隨後也就舉手一邊給病室的人打招呼,一邊倒著退著出了房門,走了。
這一切極其平常。
但也有一點小小的不解之處,不妨在這裡提一提:老馬的那個大網兜本來也可以放在這病房,然後他兒子再來取也可以。老馬和他同病室的人已相處多時,難道他們還能偷了他的東西不成?這一點那位女護士應當知道,所以她根本不必把那個網兜提到她那裡去。可以肯定地說,所有的人都沒有意識這個小小的生活的疑點,似乎這一切都再自然不過了。
即使一個古代拜占庭的智者,恐怕也不會留意到這種日常的瑣事包含著什麼竽要的內容。
這個小故事就在這一瞬間開始了。
我為什麼把這個網兜提到這裡來呢?她站在護士辦公室的門口,也愣住了。
她竭力想弄清楚在這一瞬間發生的事——準確地說是她的心理狀態。
說起來也真有點奇怪。就是因為那小伙子對他父親說過那麼一句詼諧的話,就惹得她動了某種難言之心。這進而又立刻在內心裡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原望:想和這個陌生人說話,想和他認識,想和他們往,想和他……我這樣是怎麼啦?正常還是反常?應該還是不應該?對還是不對?她不停地問自己。
她一時也說不清楚她自己。總之,雖然她根本不認識他,甚至連他的臉上也沒仔細瞧瞧。不知怎的,就好像非常清楚他,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氣質的人。這真有點奇怪。奇怪嗎?
她想:也許有人認為我是一個輕浮的人。隨便怎樣去評價我吧,從我內心上說,我對生活是嚴肅的……
她提著這個網兜,在護士辦公室的門口猶豫的片刻,就又退出來,徑直向三樓她的宿舍走去。
她進了自己的宿舍,不知為什麼把那網兜里東西一件件掏出來,分別放在了幾個地方。這實際上是她的一種下意識的行為,卻又似乎包含了一種精心的盤算:這樣,在那小伙子來取東西時,就不可能一把提著就走了。她也許可以利用重新收拾這些東西的機會,和他談幾句話,至於她把人家的東西掏出來和散在她的房間裡會引起他的什麼看法,她也不管了。相反,她正希望他一眼就看出她的動機。
做完她覺得應該做的一切之後,她的心怦怦地跳著從樓上下來,重新來到護士值班室。她拉了把椅子坐在門口,隨手檢起一本醫學雜誌「看」起來。
他推著自行車進了醫院,去取那個網兜。
他一路上行色匆匆。他並不在本市工作,因為父親出院,他才趕回來他辦理這些零碎事的。按說,他今天下午就應該回單位去。算來算去,只剩六七個鐘頭了。在這期間,他應該把所有應該辦的事都辦好。父親雖然性格樂觀,但終究已一大把歲數,況且就他一個人過日子。
他把車子在醫院的大院裡存好,徑直向住院部走去。腳步在匆忙中帶著一種敏捷和矯健。
他進了樓道,看見那位女護士正在值班室門口專心地看雜誌。她顯然沒有看見他走進來。
他正要打招呼,那位女護士卻說:「噢,你來了……」
她怎麼看見我來了?她的臉明明被雜誌遮著……
「麻煩你了……」他走到她面前,很客氣地說。
「別客氣。」她合住那本雜誌,起身進了值班室。
他跑進去,準備去拿那網兜。
她把雜誌放在桌子上,轉過身子去說:「網兜在我宿舍里,你跟我去取一下。」她說完就在前頭走了。
他只好跟在她後邊,穿過樓道,然後又順著樓梯口拾級而上。
在上到第二層的時候,他突然想:她為什麼不把那個網兜放在一樓的值班室,而放在樓上她的宿舍呢?是醫院有規定?這不大可能。那麼……
已經到她房門口了。她開了門,熱情地招呼他進了宿舍。
進了宿舍以後,她指著桌前的一把椅子,說:「你先坐坐,我給你收拾一下收拾?」他發現他網兜里的東西東一件西一件散落在她房間的各處。
她開始一件一件往網兜里收拾。
他坐下來,莫名其妙地想:為什麼這樣?難道需要這樣?
他的思緒頓時像一堆麻一樣亂。
他進而發現,桌子上擱兩個茶標,而且裡面都放好了茶葉,但沒有倒水,看出這是一個精心的待額準備。待客?是他嗎?這真有點叫人摸不著頭腦……
她突然放下正在收拾的網兜,轉過身叫道:「噢,我看!讓你干坐著!叫我給你倒水!」她麻利地提過暖水瓶來,給兩個茶標里注滿了開水,眼睛也不看他,只是說:「你不忙吧?」
「嗯……嗯?」
他不知如何是好。
她臉有點紅,面對面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端起茶標抿了一口,同時也勸他說:「你喝點水吧……」
他不由自主地端起了茶杯。一種溫馨的、彆扭的氣氛,登時使他敏感地意識到他已經央臨一個什麼樣的境地了。現在立刻離開這裡也許太粗暴了,而稀里糊塗坐在這裡又是……
沒個合適的形容詞……
生活,生活,常常這麼地難為人!
「你在哪兒工作呢?」
「煤礦。」
「煤礦?」
「噢。」
「遠嗎?」
「離這兒二百里路。」
「搞技術還是搞行政?」
「在掌子面挖煤。」
「我不信。」
「為什麼?」
「你根本不像個工作。」
「那工人是個什麼樣子呢?」
「嗯……反正你不像!」
「人們習慣認為工人都是一些粗壯的、粗魯的、粗糙的人。
尤其是煤礦工人,在人們的印象中,好像都是此沒有開化的野蠻人,喝酒,說粗話,打架……」
「嗬嗬……你真會說話。我可並不那麼認為。我只是覺得你不像個工人,更不要說像個煤礦工人了。」
「這說明你並不真正了解工人。」
「也許是的。」
「我一直就是煤礦的井下工。」
「聽說煤礦上男的多女的少?」
「是的。」
「聽說煤幫工人成家困難?」
「是的。」
「現在許多女的都很世俗,認為只有找大學生或有身分的人才能有幸福。其實,照我看,一個家庭美滿與否,根本不在於你找個什麼職業和職位的人。當然,這是一個複雜的問題,正如托爾斯泰所說,幸福的家庭都是幸福的……」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噢,你讀過《安娜·卡列尼娜》?你們還讀文學書?」
「工人怎麼連書都不讀了呢?就說我們同代人吧,其實礦工中許多人讀的書並不比社會上其它行業的青年人少。他們雖然大部分時間生活在地下,但他們的內心世界並不狹小。甚至我敢說,在外人不太知曉的這個世界裡,有許多極其優秀的人……這無法給你更詳盡地解釋……」
「那麼你喜歡《安娜》中的哪個人物?」
「比較而言,我喜歡列文。」
「我喜歡吉提……你那樣斜著身子坐不舒服……」
「對不起,我的腰有點毛病。」
「怎麼?」
「前不久在井下受了點傷。」
「噢,井下一定危險?」
「是的。經常有負傷的,也有死的。」
「那人不準備調一下工作嗎?」
「不。儘管那裡很苦,並且有死的危險,但我已習慣我的工作。當然更主要是,我也熱愛我的工作。」
「……我沒有猜錯你。你是一個不太平凡的人。」
「謝謝你。這際上我再平凡不過了。」
「我這不是一般意義上認為人是個英雄或模範。」
「我知道這一點。」
「允許我說句玩笑話,像你這樣的煤礦工人,是不愁成不了家的……真的,會有人……」
「是的,我很幸福。我的女朋友雖然出身幹部家庭,她本人也在地面上當幹部,但她對我的感情始終如一……」
她木然地坐了片刻,然而急速地站了起來,去收拾剛才已經快要收拾好的網兜。
他也站起來,將深沉的目光投向牆上的一張大幅彩色照片。照片的景色很單純,只有無邊的大海和無邊的藍天。水和天在遙遠的地平線上交融成一片淡淡的浮白色……
她很快就收拾好了網兜,似乎又想了一下,然後在自己的桌子抽屜里翻了一陣。她拿出一個小紙盒,塞在那個網兜里,然後就鄭重地把這一嘟嚕東西給他。
他瞅了一眼那個小紙盒,說:「這是?……」
「這是新出的一種特效跌打丸,對你的腰傷肯定管用。」
「太謝謝你了。」
「別客氣……我送送你。」她愉快地說。
他沒有拒絕。
他們相跟著下了樓梯,穿過樓道,穿過院子,一直到醫院的大門口。
兩個相互間不知道姓名的青年像老熟人一樣親切地道了別,然後轉過身各走各的路了…… 大隊書記高明樓的女兒蘭蘭就要出稼了。據知情人露風說,她爸爸給她尋的女婿是地區商業局的汽車司機;而司機的父親就是地區商業局長。還聽說這位局長已經給蘭蘭走後門找了正式工作。
這天下午,消息得到了證實:地區商業局的一輛汽車果真停大書記家完門前的簡易公路上了,一位穿戴時時髦的小伙進了高明樓家的高牆大院。有人還看見高明樓到五里外的鎮了上提了一條子肉回來,大概是招待新女婿。據說新娘郎已經辦了結婚手續,蘭蘭明天早上就要跟女婿走了。
村里人對這件事的態度是是冷漠的。大家只是悻悻地說:
好事都是人家的,咱平民老百姓夢也夢不見。
但村里人對他的女兒蘭蘭印象還不錯。高蘭蘭高中畢業兩年了,考了兩回大學都沒考上。現時國家也不在農村招工招干,她只好在隊裡參加了勞動。這姑娘漂亮、聰敏、懂事,口也甜,只要村里數大的,就是窮得站不到人前的人,她也經常是叔叔嬸嬸不離口。她有時還能幫助一些窮家薄業的人解決點燃眉之急。比如誰家娃娃得了急症,緊用錢,向高書記借肯定要碰釘子,但要是向蘭蘭開口,她總是二話不說就從家裡把錢拿出來了。現在聽說她就要離開這個村子,大家倒有點悵悵然。
天一擦黑,和整個村子隔一條溝的高書記家的獨院裡,燈火正明。全村的莊戶人家,大都是黑燈瞎火的。月光下,村前的公路白光刺眼,一直伸到遙遠的後川道里。一列列大山的剪景曩在暗藍色的天幕上劃出許多美妙的曲線。村對面的果樹林子,已經模糊得一團一團的,像罩上一層薄紗。勞動一天的社員,像往常一樣,倒在自己的土炕上睡了。
但是,唯獨村後瞎眼寡婦的獨苗兒大牛,這時卻睡不著,破天荒第一次串上了失眠症。這個幹活不要命的莊稼漢,從來都是累得頭一挨枕頭就打呼嚕,根本不相信天下還有睡不著覺的人,今晚卻反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