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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那個男青年神色莊嚴地從她手裡接過車票,並掏出車票錢放到了青年婦女的手裡;然後彎了腰,小心翼翼地在那個小女孩的臉蛋上親了一下,便轉身走了。
我猛地從那張破椅子上爬起來,邁著難以抑制的激動步伐,走到了那位青年婦女面前。我掏出了自己的車票,對她說:「你要802次的票嗎?我有事不能走了,退票」。她驚喜地一邊掏錢,一邊說:「真運氣!太謝謝您啦!」
我接過錢,把帽沿往下拉了拉,默默地走過擁擠的人群,出了候車室。
外面已經變成一片銀白的世界。飛舞著的雪花打著旋兒,紛紛揚揚飄落著。街道上一片寂靜。我踏上潔白的路面,匆匆向機關走去。 她用手絹在模糊的玻璃窗上擦出明淨的一塊來,身子伏在窗台上,兩隻圓潤小巧的手托住很俊的臉蛋,傻呵呵地望著窗外,她的美麗加上這種驕憨的姿態,是極其動人的。不過,從她的臉上可以確切地看出來,這是一個心緒不佳的人。
大凡人的憂傷很難埋藏的時候,常常就明顯地挽結在雙眉之間。
這的一個有苦難言的人——我們會慢慢知道一切的。
現在,她伏在那窗台上,一動不動,只是專心致志地瞅著外面。外面,密集的雪花兒,正經飄飄地飛著,轉著,顫悠悠地降落在地上,院子裡已經白茸茸地像鋪了一層羊毛氈。
遠處,城市的建築物和建築物後面無窮無盡的山戀,也已經白了;白得模模糊糊的。白花花的雪,又把北方季里醜陋不堪的大地覆蓋了。
可是,在這樣的風天雪地里,大地上也並不是沒有任何賞心悅目的東西。現在,就在這姑娘視線所及的院子南牆根兒,那叢枝條灰白、沒有一片綠葉的臘梅樹,碎金一般黃燦燦的花朵開得正繁。
此刻,她正是在看那花的。這已經不知是今天第幾次站在這裡了。透過玻璃,在一片迷鎊中看那花,她覺得每一朵花都好像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而這無數燦爛的微笑似乎都對著這塊玻璃,對著她。於是,她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沖那花一笑。笑完了,臉色卻變得像要哭一般。
她記得前幾天,那樹上還只是一些玉米粒一般大小的花苞,想不到今天竟然在這風天雪地里,賭氣似地綻開了花瓣兒,多好強的花朵啊!
不一會,她已經不由自主地轉身開了房門,踩著軟綿綿的雪地,飛跑過院子,站到了臘梅樹跟前。她輕輕折下一枝來,把枝條上成串的黃花湊到鼻子尖兒上拼命嗅了一下。然後,又在凍得紅艷艷的臉蛋上親昵地偎了偎。雪很快染白了她烏黑的頭髮。
她甩了甩頭,手裡舉著這枝花,像舉著一面旗幟似地向自己的屋子跑去。
她拉開自己的門,愣住了,她看見,就在她出去的這一會的時間裡,屋子裡已經進來了兩個人,他們現在正坐在她的床鋪上。
愁雲立刻又籠罩在她的臉上。多少天來,她竭力想躲避這兩個人,可是現在看來她已經無法脫身了。靠桌子一邊的床頭上,坐著她的領導,這個招待所的女所長。她穿著短呢大衣,那張看來很慈祥的臉上,仍然帶著那種令人畏懼的寬宏大量的笑容。另一個是所長的兒子,正靠著她的鋪蓋捲兒,大大方方地抽著煙。
見她回來,母子二人都站起來,所長親切地笑著說:「喲,這麼好看的花,專揀這風雪天裡開哩,心疼死人了!」說著就走過來,一隻手親昵地在她肩上捏了捏,又撫摸了一下,關懷地說:「琴,你穿的太單薄了,可千萬小心著涼啊!聽說這幾天正鬧流行性感冒哩……」
所長的兒子看來急忙找不出合適的什麼話,只是直挺挺站在他媽身後,一隻手在頭上輕輕揉搓著幾根不服貼的頭髮。
她對所長的關懷報以淳樸的一笑,說:「不要緊……」
她把手裡那枝臘梅花匆忙地插在一個早已準備好了的水瓶里,然後給兩個客人倒了兩杯開水,放在床頭邊的桌子上。
她現在不知道做什麼是好,隨手拉開桌子的抽屜,想找那件沒有打完的毛衣,但沒找見,她一時也記不起放在什麼地方了。於是,她只好又侷促地站在窗前,兩隻手揉搓著衣角,心慌意亂地望著窗外。剛才揩淨的那一小塊玻璃又變得模糊了。
外面像是起風了,影影綽綽看見雪片兒在窗前狂飛亂舞,,更遠的地方卻是什麼也看不見了。她的眼光在那一片紛沓迷離中尋找親愛的、黃燦燦的臘梅花,但終於沒能瞧見。房子裡,暖氣管發出一陣陣叫人瞌睡的噝噝聲,一陣很難堪的沉默後,她賃感覺知道所長已經站在她的身邊了。
是的,所長已經滿臉帶笑地看著她了。沉甸甸的胳膊像往常一樣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輕輕地、帶著一種疑問的口氣問她:「琴,給阿姨說,這幾天想得怎樣?不好意思說?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呀,真是個鄉里娃娃!而今的年輕人,誰還在這號事上羞答答的!不過,話又說回來,阿姨也正是看上你的這點了。別看城裡那時髦女子,儘是些騷貨!怎麼,還是不願意?琴呀,阿姨不知道你是嫌阿家什麼不好?怕跟了我廣前吃不上喝不上穿不上?還是……」
她轉過身來,儘量不使她的領導看見她眼睛裡旋轉的淚水,說:「吳所長,阿姨,您對我的好意我知道,可是,我……
我已經給您說過,我……有了。」
這時候,所長的兒子像喉嚨上卡了什麼東西似的,用勁地咳嗽了一聲。所長扭頭狠狠瞪了他一眼,接著回過頭又恢復了臉上的笑容,說:「就是你說的你們村那個……那後生叫什麼來著?」
「康莊。」她抬起頭,認真地對所長說。
「噢,康莊!」所長也帶著一種認真的理解和同情,寬宏大量地說:「這我完全理解,從小在一起長大,石頭都能捂熱哩,何況人……」她略微停了一下,轉而用飽經世故的眼光看著她,手繼續在她肩上撫摸著,開導她說:「琴呀,你實在是個憨女子!你還年輕,阿姨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長,你不妨聽阿姨給你說,感情,就是那麼絕對嗎?世界上,可有經感情更強大的東西哩。是些什麼東西,阿姨先不給你說,你活一回人,會慢慢體會到的。我現在只是給你說,一切都可以變的。你可以變,你那個康莊也可以變。旁的不說,就說我廣前他爸吧,他原來也和一個農村女子成了親,可解放了,進了城,生活不在一起啦,後來還不是跟我結了婚嗎?這情況也不是廣前他爸一個人,比他大的領導都有這情況哩。我也是一樣,原來的男人沒本事,後來找了廣前他爸,我才真正找到幸福啦!人活一世……」
「吳所長,您已經給我說過幾次這話了,我也考慮過,但不管怎樣,我決不能這樣,我在良心上過不去。再說,我和康莊一起長大,雖然現在還在農村勞動,但我心裡……愛他。」
她現在已經抬起頭,也不怕所長看見她眼裡的淚水了,她覺得她從來也沒這麼膽大過,並且第一次從自己的嘴裡說出「愛」這個詞!愛,是的,在她看來,這是什麼力量也改變不了的。吳所長說世界上還有更強大的力量能改變這東西,但她現在無論如何也明白不了這「更強大的力量」是什麼。就是有這種力量吧,它可以改變別人,怎能改變了她馮玉琴呢?
「媽,走吧!煩死人了,你真能羅嗦!我晚上還要看《三笑》哩!」女所長的兒子從床上下來,把菸頭輕輕往牆角丟去,不偏不倚,正好落進痰盂里,這個小小的成功暫時看來壓過了他媽的巨大失敗給他帶來的不愉快,自鳴得意地把頭一揚,嘴裡輕輕彈了一下舌。
所長沒理睬兒子,臉上帶著頑強的笑容,發動了最後一次攻勢:「琴娃,你再好好想一想。阿姨三番五次對你說這事,難道不是為了你好嗎?說實話,我廣前也不是找不下對象。這城裡可以說要挑哪個就是哪個,可我們都看不上眼。我廣前性格上有點慌,不能再找個慌慌對慌慌。因此上,我們全家就瞅下個你,你跟了我廣前,我們能虧待了你嗎?你再好好想想吧!廣前他父親前幾天還一再打問這事哩,你知道,廣前他爸是咱地委的第一書記,眼下正國民經濟調整哩,工作實在是忙,平時家務事一概不管。上次他來招待所見了你一面,喜歡得不得了,一再對我說:『咱廣前就得這麼個俊女娃娃才相配!』你不知道,阿姨當初一見你,就動了心,因此……
你再好好想想,想好了,阿姨和你再慢慢說……廣前,咱走,我聽見你爸爸的汽車來了。」
所長的兒子認為在她面前耍點聰敏的機會到了,用幹部子弟那種漫不經心的神態沖她這面一笑,頭瀟灑地一揚,說:
「得,看我媽!對我爸的汽車雙對我爸還熟悉!」
他媽對這種不合時宜的愚蠢玩苦笑了一下,無可奈何地搖搖花白的頭:「你呀,總是愛說這種怪話……」說著把呢大衣的扣子扣上,和兒子一前一後出了門。
她呆呆地立在窗前,嘆了一口氣,過來在水瓶里取出那枝臘梅花,久久地看著,兩顆淚珠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掛在了臉蛋上。生活啊,生活,你把人逼到了這樣一種地步!記得半年前,她馮玉琴還在那個貧窮的小山村里勞動。當然,生活是苦一些,一年半載,見點白面星兒都難。可是,精神是自由的,暢快的。她和她幼年時一起長大的康莊哥一塊出山勞動,一塊談天說地,生活有一股子說不出的甜味。現在,整天白米白面,肉上肉下,但她覺得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不痛快。
她記得,是那件意外的事使她的命運發生了如此的變化。
那天,就是吳所長,來到了他們村,說是什麼部有個領導人要來這地區檢查工作,她親自出動來他們這裡尋找當地出的一些土特產?結果發現她長得漂亮(她自己也懷著驕傲的心情承認自己這個天生的優點)。於是,她就和他們那裡出的土特產一起被吳所長帶回了這個城市。所長說地區招待所是全地區的門面,南非要相貌好的姑娘來當服務員。當時,她自己對這事倒也不是那麼熱心。這也不是說不願意來城裡工作,而主要是覺得利用自己的「好相貌」來參加工作,心裡感到很不美氣。但她親愛的康莊哥竭力支持她來。他對她說:「咱高中畢業。大學考不上,又沒靠山和後門。什麼出路也沒了。
你好不容易碰上這麼個機會,千萬不敢耽擱了。否則,咱就得一輩子呆在咱這窮山溝里!你先生。等你轉正了,想方設法再往山拉扯我!聽說人家吳所長的愛人是地委一把手,權大著哩!只要人家看得起,咱們的前途就無量。再說,你父母年老多病,不能出山,家裡又沒其它指靠,就你一個女娃娃家掙那點工分,怎能糊住一家三口呢?你參加了工作,就掙上工資了,雖然錢不多,但是長流水不斷,維持個窮家薄業總比你在隊裡勞動強。至於你走後,你家裡兩個老人,暫時有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