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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韓起來的一說完,我就對父親說:「爸,乾脆讓我把你的聲音也錄下來。」
「我的聲音?」
「嗯。」
「能錄下來呢?」
「能。」
我換了一盒空磁帶,按了一下鍵鈕,對他說:「不信你試試。你現在先隨便說一句什麼話。
他突然驚慌起來,連連擺著手,說:「我不會說!我不會說!」
我很快卡住機關,然後放給人聽。錄音機里傳出了他的聲音:「我不會說!我不會說!」
父親吃驚地叫起來:「這不是我的聲音嗎?」
「就是你的聲音。就這樣。你隨便說什麼都行。讓我把我的聲音錄下來,以後就是你不在人世了,我們這些後人還常能聽見你總說話哩!」
「擱的年代長了,聲音怕要跑光了……」
「跑不了!這盒磁帶不好了,還能錄在另外的磁帶上。」
父親顯然對這事發生了極大的興趣。他躍躍欲試,但又有點不好意思,格外緊張地把腰板往直挺了挺,像要進行什麼隆重儀式似的,兩隻手把頭上的氈帽扶端正,莊嚴地咳嗽了一聲。他突然像小孩子一樣紅著臉問我:「我說什麼哩?」
我忍不住笑了,對他說:「你隨便說什麼都行。比如說你這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
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哈呀,這怎說哩……好,叫我想一想,噢,對了,要說最高興的一天,那當然是我和你媽成親的那……你看我!說些甚!噢。對了,我記起了咱往下說……
那天,也正像今天一樣,過年哩……我這樣說你看行不行!行!好,那我就再給咱往下說……
提起那年頭,真叫人沒法說。冬天的時候,公社把各大隊抽來的民工都集中到寺佛村,像兵一樣分成班、排、連,白天大幹,晚上夜戰,連軸轉到了年底,還不放假,到過年一前一天,公社書記來宣布說,要過革命化春節,過年不放假了。大家一聽都炸了。大年三十早晨,所有的民工都跑了個淨光。嘿嘿,我起先還不敢跑,後來見眾人都跑開了,我也就跑回來了。
不知你還記得不?那天早上我跑回家時,你們母子幾個圍一塊爛破子,坐在炕為哭鼻子哩。看了這情景,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難受。哭什麼哩?哭忄西惶哩。那年頭,全村人在一個鍋里攪稠稀,大家都窮得叮噹響,過年要甚沒甚。咱家裡就更不能提了。旁人家歪好都還割了幾斤肉,咱們家我沒回來,連一點肉皮皮都沒有,你大概記得私人不准養豬,集體養的豬又不能殺,要交給公家。那時候嘛,隊裡能有多少糧餵豬?養幾頭豬,賣給家,公家再給發點肉票,到一家頭上,也就那麼幾斤。咱家的幾斤肉票早上讓你舅舅拿去給兒子辦喜事去了。唉,再說,就是有肉票,你們母子手裡也沒一分錢呀!
當時,我折轉身就往縣城跑。我沒敢在你們面前哭,可在路上我哭了好向回,為什麼哭哩?還是心疼你媽和你們幾個娃娃嘛!這就要過年呀,連點肉都吃不上。我恨我。一個男人,就這麼無能啊!我當時想,我今天出去就是搶也要回幾斤肉來。
進了縣城,已經到了中午。我趕忙跑到了內食門市部。一看,門關得死死的。唉,今天過年,人家早下班了。
這下可沒指望了。我長嘆了一口氣,抱住頭蹲在了門市部面前的石台子上,真想放開聲哭一聲。
蹲了半天,心想,哭頂個屁。乾脆,讓我們後門上看有沒有人。
我來到後門上,門也關著,不過聽見裡面有人咳嗽。我站著,不敢搗門,為甚?怕,怕什麼?當時也說不清。過了一會,我突然冒出了個好主意,哼,別看你老子是個笨老百姓,到緊火時,腦瓜子還聰敏著哩。我想,如果我說我是縣委書心的親戚,他們市的人還敢不賣給我肉嗎?那時候咱縣上的書記叫什麼名字來?馮國斌?對,就叫個馮國斌。可當時我不知道他的大號,只知道馮書記姓馮。好,我而今就是馮書記的親戚了。
就這樣,我硬著頭皮敲開了肉食門市部的後門。門先是開了一條fèng,露出一顆胖頭。還沒等胖頭開口,我就忙開口說,說是縣上馮書記的親戚。胖頭問什麼事?我對他說,馮書記讓你們割幾斤肉。
哈,不用說,胖頭起先根本不相信我是馮書記的親戚。他打量了我半天。後來大概又有點相信了。共產黨里的大幹部大都不是窮人出身嗎?他們也許少不了會有幾個窮親戚的。胖幹部也就不說什麼,把門打開,讓我進去了。
他把我直接領到肉庫里。哈呀,我一下子呆了,我看見肉庫里碼著一人多高的豬肉,都是最肥的。這胖幹部問我同幾斤?我慌忙從懷裡搖出了全部的錢——共四場。我問他一斤多少價錢?他說一斤八毛錢。我說,那就割五斤吧。不過,我當時心裡暗暗叫苦:我原來只想割上二斤肉,夠你們母子幾個吃一頓就行了。我不準備吃,因為我今年在民工的大灶上吃過兩頓肉,可你們母子一年幾乎沒喝一口肉腥湯哩。我想餘下兩塊多錢,給你媽買一塊羊肚子毛巾——她頭上那塊毛巾已經包了兩年,又髒又爛;再給你們幾個娃娃買些鞭炮。
吃肉放炮,這才算過年呀。可眼下我想,一個縣委書記的親戚走一回後門,怎能只割二斤肉呢?我就只好咬咬牙把四塊錢都破費了。我雖然這樣大手地把四塊錢都花了,但那個胖幹部卻明顯地嘲笑馮書記的這個窮酸親戚的。他當然沒說,我是從他臉上看出來的。
但不管怎樣,我總算割到了肉,而且是多一塊多麼肥的刀口肉啊!
我走到街上,高興得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想我把這塊肥肉提回家,你媽,你們幾個娃娃,看見會有多高興啊!咱們要過一個富年羅!
我正在街上往過走,一個叫化子攔住了我的路。我一看,這不是叫化子,原來是高家村的高五,和我一塊當民工的。他老婆有病,光景咱家不爛包。他本人已經熬累得只剩下一把干骨頭。
高五穿一身開花棉襖,腰裡束一根爛麻繩,當街擋住我,問我在什麼地方割了這麼一塊好肉?我沒敢給他實說。我怕他知道了竅道,也去冒充縣委書記的親戚。這還了得?叫公安局查出來。恐怕要坐班房哩!我就給他撒謊說,我的肉是從一個外地人手裡買的。高五忙問我,那個外地人現在在什麼地方?我說人家早走了。高五一臉哭相對我說,前幾天天公家賣肉的時候,他手裡一分錢也沒。直到今早上才向別人央告著借了幾個錢,可現在又連一點肉也買不到了。他說大人怎樣也可以,不吃肉也擱不到年這邊,可娃娃們不行呀,大哭小叫的……他瞅了一眼我手裡提的這塊肉,可憐巴巴地說,能不能給他分一點呢?說實話,我可憐他,但又捨不得這麼肥的肉給他分。我對他說是這肉是高價買的。他忙問多少錢一斤?我隨口說一塊六毛錢一斤。不料高五說一塊六就一塊六,你給我分上二斤!
我心的眼開始活動了,心想,當初我也就只想買二斤肉,現在還不如給他分上二斤呢。實際上,你娃娃知道不,我當時想,要是一斤一塊賣給高五,我就一斤肉白掙八毛錢哩!拿這錢,我就可以給你媽和你們幾個娃娃買點過年的禮物了。這買賣當然是合算的。我遲疑了一下,對他說,那好,咱兩個一劈兩半。可憐的高五一臉愁相以上換了笑臉。
就這樣,高五拿了二斤半肉,把四塊錢塞到我手裡,笑呵呵地走了,倒好像是他占了我的便宜。好,我來時拿四塊錢,現在還是四塊錢,可手裡卻提了二斤半的一條子肥肉。這肉等於是我在路上白撿的。好運氣!
我馬上到鋪子裡給你媽買了一條新毛巾,給你們幾個娃娃買幾串鞭炮。還剩了七毛錢,又給你們幾個饞嘴買了幾寸顆洋糖……
我一路小跑往家裡趕。一路跑,一路咧開嘴笑。嘿嘿,我自個兒都聽見我笑出了聲。如果不是一天沒吃飯,肚子餓得直叫喚,說不定還會高興得唱它一段小曲哩……你不是叫我說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在?真的,這輩子沒有哪一天比這一天再高不過了。高興什麼哩?高興你媽和你們幾個娃娃過這個年總算能吃一頓肉了。而且你媽也有了新行巾,你們幾個娃娃也能放鞭炮,吃洋糖了……
我「啪」一下關住了收錄機,什麼話也沒說,丟下父親,心情沉重地一個人來到了院子裡。此刻,晴朗的夜穿是星光秈爛,和村中各家窗前搖曳的燈籠相輝映,一片富麗景象。遠處傳來密集的鑼鼓點和絲弦聲,夾雜著孩子們歡樂的笑鬧聲。
村莊正沉浸在節日的氣氛中。遠遠近近的爆竹聲此起彼伏,空氣里瀰漫著著和平的硝咽。此刻這一切給我的盡靈帶來無限溫馨和慰藉…… 馬老頭就要出院了。他穿起了那身平平展展的呢衣呢褲,像個要去參加什麼盛典的首長。其實他只是市上一個小單看門房的極其平常的老頭。以前他是個工人,後來退休了,閒得呆住不住,就找了個看見大門的差事。一月前,他臉上突然起了上瘤子。原來以為是惡性的,緊張了一陣子。後來到醫院一檢查,發現是良性的,老頭的心才平實了一些。不過,醫生說要動手術。動就動吧,聽說這是小手術,用不多長時間就好了。
這不,現在已經好了。
這位穿戴得象首長一樣的看門房老頭,這時正向同室的病友們作告別。他高興,大家也為他高興。他和眾人一起又說又笑,平日寂靜的病房一時起了一點小小的愉快的波瀾。那位在靠窗戶邊為一個重病號餵藥的年輕漂亮的女護士,也寬容地沒有制止這種顯然不合理會規程的行為。要不是平時,她會嚴肅地對大家說:「請同志們不要大聲喧譁……」他現在甚至還扭過頭來,微微笑著看著了一眼衣冠楚楚的馬老頭。
這時候,老馬頭的兒子小馬正在床邊邊收拾他父親的東西。伙子穿一件洗白的米色風雨衣,顯得健壯而瀟灑。他一聲不吭,只是有條有理地把他父親的零七碎八歸擾到兩個提包和一個大網兜里。
他父親和別人又說又笑地道完別,就回到他的病床前,驚訝地對兒子說:「你已經都收拾好了?」
「嗯。」
「我的鏡子裝進去了沒有?」
「鏡子?」兒子困惑地看著父親。他並不知道父親每天都拿這寶貝小圓鏡看自己動過手術的容貌。
馬老頭自己從枕頭下面摸出了那個小圓鏡。兒子正要拿過來裝進提包里,他父親卻舉起這小圓鏡,又一次認真地從不同的角度照了一會自己的尊容,然後嘆了一口氣,說:「唉,留下了一片疤……」
「總比一個瘤子好看了。再說,你又不去當電影演員。」他兒子說。
病室的人「轟」一聲笑了。馬老頭也不好意思搖搖頭笑了。
那個剛給病人餵完藥的女護士,驚異地回過頭來,用一雙閃閃發光的眼睛瞥了一眼那個灰諧的青年。
老馬父子對於室內一切作了一次最後的審視,然後就要動身走了。但小馬卻對著那兩個大提包和一個大網兜發愁地說:「自行車最多能帶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