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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盛況已是明日黃花,沒過幾年,吳郡陸氏就隨著孫吳的垮台跌到了谷底,但是陸氏子孫並沒有忘記這曾經的輝煌,先人的顯赫功業成為他們追思寄懷與激勵自己的最好素材,其中陸機、陸雲二人用力最深。《晉書·陸機傳》中全文記載了《辯亡論》上篇,陸機寫作此文的目的就是“論(孫)權所以得,(孫)皓所以亡,又欲述其祖父功業”。此外陸機還寫了一系列讚頌父祖功績的文章,流傳下來的有《思親賦》、《述先賦》、《祖德賦》等,這方面陸雲也不遑多讓,他也流下了《吳故丞相陸公誄》、《祖考頌》等文章於世。

    因此可以想像,陸機、陸雲兄弟一直被族人、世人賦予重振家聲,甚至重振江南士氣的厚望,而兩人也自覺的承擔起這沉重的期望。二陸一生汲汲進取,甚至有時候顯得冒進愚蠢不擇手段,其根源就在於他們肩負的擔子實在太過沉重,而命運對待他倆也確實不太友好。

    二陸入洛是在太康十年(公元290年),同行的還有同郡的顧榮,他們三人被為“江南三俊”。當時陸機的心情是複雜不安的,在他流傳下的兩首《赴洛道中作》五言詩中,只見離家的無奈與不舍、路途的艱難與對莫測未來的憂慮,絲毫不見出仕一展宏圖的喜悅與試圖登閣拜相的雄心。  

    “總轡登長路,嗚咽辭密親。借問子何之,世網嬰我身。永嘆遵北渚,遺思結南津。行行遂已遠,野途曠無人。山澤紛紆餘,林薄杳阡眠。虎嘯深谷底,雞鳴高樹巔。哀風中夜流,孤獸更我前。悲情觸物感,沉思郁纏綿。佇立望故鄉,顧影淒自憐。”(《赴洛道中作》其一)

    讀一下這首詩,淒悽慘慘戚戚,哪像是出去做官,分明就是去流放。

    陸機如此鬱結其實也不難理解。

    從春秋時期起,以江淮為線,中華大地可以剖成南北兩大塊,北方為中原諸國,自喻為華夏禮儀之邦;南方為荊楚吳越,被鄙視為南方蠻夷。中原諸國發源於黃河流域,荊楚吳越則發源於長江流域,兩大文明相互融合又相互排斥,語言、風俗生活習慣都有較大差異。兩地百姓之間的隔閡較深,中原人總是瞧不起楚人,翻看先秦諸子的書籍,裡面的楚人總是扮演著愚蠢可笑的角色,吳人越人則是斷髮紋身的赤腳蠻夷。這種偏見一直存在著,即使秦末楚霸王項羽得了天下,還要被關中的一個儒生譏諷說:“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

    北人既然如此傲慢無禮,南人自然也視北人為鬼域,視北進為畏途。

    到了東漢末年,南人北人之間的裂縫又摻入了政治因緒,他們被人為地劃入敵對的兩個陣營,此後一百年,北人生活在曹魏政權的統治下,南人生活在孫吳政權的統治之下,他們被徵發入伍,到戰場相互廝殺,成為功成名就的梟雄們腳下的累累白骨。  

    南北之間民間的怨恨越積越深了,再加上政府之間有意引導的攻訐詆毀,南北之間相互妖魔化,同族之間視彼此為仇敵,南人蔑稱北人為“傖鬼”,北人蔑稱南人為“貉子”,即使不帶貶義的稱謂也帶上政治色彩,南人被稱為“吳人”。

    這一場爭鬥最終以北人攻克江南,孫吳政權覆滅而收場。獲勝的北方人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嘴臉,早在獲勝之初,晉朝的安東將軍王渾在建鄴孫皓的皇宮裡設宴,席間王渾就忍不住要往吳人傷口上撒鹽,他對與席的吳人說:“諸位亡了國,此刻心中是不是很悲痛啊?”

    吳人雖然國破,傲氣猶存,當即就有吳人周處回敬王渾:“漢末分崩,三國鼎立,曹魏滅亡在先、孫吳滅亡於後,有亡國之痛的,難道僅僅是我們吳人嗎?”王渾自討沒趣。

    但是吳人也只能在口舌上挽回一點自尊了,在北人主導政權的國家裡,他們無法擺脫亡國奴的標籤,所以許多江南士人選擇遠離政治,隱居在風景秀麗的家鄉做富家翁,要出仕,就必須渡江去昔日的敵國腹心洛陽,去看“傖人”的臉色。

    如此委曲求全,陸機心中怎能不悲愴?  

    二陸到了洛陽,首先拜訪當時已經功成名就的張華。這個舉動是有用意的,因為張華是眾所周知的忠厚長者,古道熱腸,史書上形容他“性好人物,誘進不倦,至於窮賤侯門之士有一介之善者,便咨嗟稱詠,為之延譽。”

    晉初受過張華恩惠的名人不少,比如左思還是無名小卒的時候,寫完《三都賦》沒人欣賞,就是張華給他出主意然後聲名鵲起;許多遠道而來的江南名士如薛兼、褚陶等人,都受到張華的款待和提攜。

    張華也沒有讓二陸失望,老人家說:“伐吳之役,利獲二俊。”這句話是莫大的鼓勵,把初來乍到的兄弟倆感動壞了,後來張華慘死,二陸都寫誄文悼念,還做了一篇《詠德賦》歌頌張華的德行。

    當時張華列了一份他認為值得拜訪的名單,讓二陸按圖索驥。陸機陸雲很快就領略到了北人的傲慢與故意而為之的侮辱,全洛陽的好人大概只有張華一個。

    比如陸機去拜訪名士王濟,當時名士之間拜訪的標準模式就是玄談,天花亂墜逞機鋒爭口舌之爽。此前陸雲有一次成功的經歷,他與潁川荀氏的荀隱在張華府上初遇,張華提議說:“今日相遇,可勿為常談。”陸雲舉手行個禮,自我介紹說:“雲間陸士龍。”荀隱回答:“日下荀鳴鶴。”(陸雲字士龍,荀隱字鳴鶴)陸雲一聽對方自稱鳥類,於是戲謔:“既開青雲睹白雉,何不張爾弓,挾爾矢?”荀隱當然也不甘示弱,回敬說:“本謂是雲龍騤騤,乃是山鹿野麋。獸微弩強,是以發遲。”言下之意你自稱雲龍,凡獸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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