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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志愴然嘆息,說:“安有如此之才,如此之親,不得樹本助化,而遠出海隅!”這句話與其是說在同情齊王,不如說是替自己父親鳴不平。曹志覺得有必要勸皇帝迷途知返,於是他也寫一份諫章湊熱鬧。
兩份諫章一起送到皇帝眼前,皇帝看完,怒了。司馬炎與曹志相交數十年,一直引以為知己,結果發現這位老朋友也倒向了自己的對立面,司馬炎大怒,說:“曹志尚不明吾心,況四海乎!”
皇帝大發雷霆,觸龍鱗臣子就倒霉了。太常鄭默,領導無方,罷免;博士祭酒曹志,妄言朝政,罷免;上書的七個博士,不僅罷免,而且全部送廷尉治罪。
這時有人推波助瀾,廷尉劉頌奏報庚旉等大不敬,應當拉到菜市砍頭。幸虧有尚書夏侯駿、右僕射魏舒和左僕射下邳王司馬晃一起幫著求情,免了死罪,全部除名。大家一看皇帝動真格了,都不敢再勸。
太康四年二月,皇帝再次增加濟南郡為齊王封地,立齊王攸的兒子司馬寔為北海王,給齊王設軒懸之樂,六佾之舞,另外賜予黃鉞朝車等物。
這可以看作是皇帝的最後一點耐心。軒懸之樂,六佾之舞,黃鉞朝車,這些都是受命出征的諸侯才能享用的,這些東西顯然是提醒齊王儘快上路。皇帝恩威並施,看來是鐵了心了。
這時齊王攸上書說自己病了,請求解除官職去崇陽陵給父母守陵。
但是皇帝不許。
在皇帝眼裡,所謂的生病不過是個藉口,所謂的守陵不過是拿父母來進行要挾。齊王攸又是藉口又是要挾,就是不肯離開洛陽這個權力中樞,更顯得居心可疑。
皇帝派出太醫去給齊王攸治病,名為治病,實際是查驗齊王攸是真病還是假病。不出意料,太醫回覆說齊王根本就沒有病,換一撥太醫再去,依然回復沒有病。
皇帝因此措詞更加嚴厲地催齊王上路。齊王臨走,親自入宮向兄長辭行,皇帝越看越覺得弟弟不像是個病人,心中不住冷笑。
但是僅過了兩天,齊王攸就吐血數升,病發身亡。
凶信傳到宮中,就好像抽了處於偏執狀態的司馬炎一記耳光。皇帝猛然醒悟,原來弟弟不是在使詭計耍小聰明,他是真的病了!
司馬炎大哭了起來。那一刻皇帝想到的全是弟弟的好,想到弟弟幼年時的乖巧可愛,想到弟弟成年後的恭謹謙讓,想到父母臨終前的叮嚀囑咐,想到弟弟這十幾年來對兒子司馬衷的精心教導。
皇帝就這麼真誠地哭泣著。直到侍中馮紞冷冷地拋來一句話,“齊王名過其實,天下歸心,如今他自己病死了,這是社稷之福,陛下何必如此哀傷!”
皇帝猛然止住了淚,臉上浮現起冷冷的訕笑。
馮紞無德無能,但他為什麼能一直得到皇帝的寵愛呢。因為他太了解皇帝了,甚至比皇帝自己本身還要了解。
在皇帝心底一直妒忌著齊王攸,妒忌他從小就得到祖父與父親的優寵,妒忌他得到那麼高的讚譽,妒忌他令自己自慚形穢。早在文帝死的時候,皇帝作為嫡長子,也不過服喪三日,而齊王攸卻哀毀骨立,讓人一看就知道誰孝誰不孝;後來王太后患病,稍有痊癒,兄弟倆擺宴給母親慶賀,席間齊王攸想到母親死裡逃生,不禁喜極而泣,司馬炎想陪著一起哭,卻偏偏連一滴眼淚也擠不出來。
皇帝的殺心早就升起來了,他一直對齊王曾經威脅過他的皇位而耿耿於懷,現在齊王又威脅到了他的兒子,這更讓他無法容忍。
皇帝一直沒動手,不是宅心仁厚,而是因為懦弱,害怕承擔殺弟不義的罪名。現在老天都幫他,為何不順水推舟?在宮中誰不知道太醫院裡的那群人一向趨炎附勢?將死之人臉上特有慘澹蒼白的神色,皇帝又怎麼可能視而不見?
表面上是馮紞等人在離間骨肉,承擔著惡名。實情卻是,皇帝的心中有魔鬼,這個魔鬼就是皇帝本人。
馮紞只有一點可恨。
皇帝正沉浸在自己虛假的悲痛之中,扮演著一個無辜的、被蒙蔽者的角色,扮演著一個痛失愛弟的悲情兄長角色,他就不能讓皇帝多裝一會兒清純?
六、畫皮的人撕開偽裝
齊王攸死了,皇帝一如既往的顯示了長兄為父的寬闊胸襟與對亡弟深沉慈愛。齊王攸的葬禮與十一年前叔祖安平獻王司馬孚的相同,規格僅次於皇帝皇后。
齊王的諡號也與司馬孚一樣,因此他就被後人稱為齊獻王。皇帝下令,以齊獻王靈位配饗太廟,在齊國諸侯家廟裡,設軒懸之樂。皇帝兩次親臨喪所弔唁,親自流淚,哭得很傷心,感動了一大批不知內情的臣僚。
但對知情者來說,齊王攸的死是皇帝一生的污點。數年之後,皇帝與桀驁不馴的王濟產生了口角,王濟這人一向口無遮攔,他當面譏諷皇帝說:“尺布斗粟之謠,常為陛下恥之。”
“尺布斗粟”是漢代童謠。漢文帝時,皇弟淮南王劉長犯法自殺,有人猜測文帝有意要將弟弟逼死,於是長安街頭傳唱這樣的童謠:“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從此“尺布斗粟”就被用來指代兄弟鬩牆。
《晉書》上說,皇帝聽了王濟的話後,並沒有惱羞成怒,而是沉默不語。他這是感到羞愧,還是感到後悔?不管是出於哪種心理,這個姿態讓後人覺得:在皇帝之中,司馬炎還算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