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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北朝人自然不會有興趣去徹查所謂的“晉元帝是私生子”是真是假。到了公元551年左右,即《晉陽秋》面世兩百年之後,北齊臣子魏收撰寫《魏書》,書中有晉元帝的傳記,傳記名稱叫《僭晉司馬睿傳》。這個“僭”就是“僭越”的意思,意思是說北方政權才是正朔所在,東晉皇帝都是僭主,是沒有資格稱皇帝的。
魏收也採信“晉元帝是私生子”的說法,甚至以訛傳訛,錯得更加離譜。《魏書》中如此寫道:“睿字景文,晉將牛金子也……琅琊恭王覲,覲妃譙國夏侯氏,字銅環,與金奸通,遂生睿。”這明顯是在胡扯了,牛金與司馬懿同輩,琅琊王司馬覲則是司馬懿的曾孫,夏侯氏嫁入司馬家的時候,牛金即使還沒病死也已是風燭殘年,兩人怎麼可能通姦?
又過了約莫一百年,唐朝的房玄齡、令狐德棻等人奉唐太宗的命令修撰《晉書》。唐朝脫胎於北朝,令狐德棻等人沒有擺脫那個流傳了近三百年的傳言,也採信了“晉元帝是私生子”的說法,並將這一說法寫入了《晉書·元帝紀》中。
在這一系列錯綜複雜的政治、歷史原因作用下,晉元帝在他去世三百多年之後,最終坐實了“私生子”的名號。
有了晉元帝的遭遇,再回過頭來看晉惠帝。他真如《晉書》所言,是個痴呆?
未必。
有可能晉惠帝只是性格懦弱,所以處處受制於人;有可能晉惠帝只是不善於言語,並且優柔寡斷,所以無法樹立君威。他的真實面目經過三百年時光的沖刷、風化,已經模糊不清,又受到那些真偽難辨的史料影響,晉惠帝終於被貼上“痴呆皇帝”標籤,萬惡所歸,漸漸變成一個臉譜。
本書與前人一樣,也把晉惠帝描繪成痴呆。這並不表明作者沒有任何疑慮,而是因為作者找不到任何證據來證實或者推翻這些疑慮,所以只能因循舊說。
但換個角度來講,晉惠帝皇帝做得如此失敗,眼見身邊至親一個個死於非命而無能為力,他不僅葬送父親開創的太平歲月,而且還將千辛萬苦才得以統一的天下重新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如此無能之人與毫無自理能力的痴呆有何分別?既然如此,就不要在這個人身上花費心力了,索性鐵了心認定:晉惠帝司馬衷就是一個痴呆。
二、無法肩負的重任
既然是痴呆,那麼司馬衷對做皇帝的感覺就僅限於從東宮搬到西宮,住的地方更寬大了一點,身邊的宮女更多了一點,臣子們對自己的態度更加恭謹一點,如此而已。
真正興高采烈的應該另有他人。
比如說皇后賈南風。她十五歲嫁入皇家,十七年來一直擔驚受怕,皇帝公公一會兒說要廢黜她,一會兒說要廢黜她丈夫,一會兒又派那個不是婆婆的婆婆楊氏來訓斥她,十分可惡。
更可惡的是,那個楊氏與她同年,只因為嫁得好就以長輩自居,一副頤指氣使的樣子讓人討厭。如果東宮有這麼妖艷的女人用這麼倨傲的口氣說話,賈南風一定會往她的臉上砍兩刀,可是作為兒媳,當時的賈南風只能忍氣吞聲,這股怨氣即使事後鞭打了幾十個宮女都無法發泄乾淨。
如今守得雲開見日月,老皇帝死了,新皇帝是自己掌中傀儡,再也不用擔心有人對自己不利。賈皇后看著身上繡著日月星辰的褘衣,滿臉掩飾不住的笑意。
再比如說太后楊艷。她十九歲入宮時,司馬炎款款深情都傾注在胡芳胡貴嬪的身上。雖然她以前自負美艷,但是一進這繁花似錦的後宮也不過泯然眾人,她之所以被立為皇后,完全是因為皇帝對從姐楊芷還有舊情。所以司馬炎對她一直恭敬有餘而恩愛不足,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從姐的一個會動的靈位。
十四年過去了,楊艷已韶華不再,而宮裡滿眼都是年輕貌美的女孩,一個又一個皇子出生長大,而她的兒子司馬恢只活到兩歲就夭折了,雖然她從地位低微的王才人手中奪走了年幼的司馬熾,當作自己兒子哺養,但畢竟不是親生的。論才情文蘊,她比不上左芬左貴嬪;論胸襟品格,她比不上胡芳胡貴嬪;論溫婉可人,她比不上諸葛婉諸葛夫人;楊艷只有身處幽冥的從姐和從姐留下的痴呆太子可依仗,還有一個並不太可靠的輕浮老子作為外援。
一切榮華都在司馬炎的一念之間,倘若哪天司馬炎移情別的嬪妃,廢掉太子另立別的皇子,那她就什麼都沒有了。後宮深不可測,所謂“女無好醜,入宮見妒”,何況是處在皇后這個眾矢之的的位置上呢?每每想到這裡,楊皇后就不寒而慄。
現在可好,楊皇后升級成了楊太后,連皇帝都得向她行跪拜禮,這個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人能夠威脅她的地位了。
而最高興的可能還是老國丈楊駿。前文已經提到,楊駿以前名聲不怎麼好,朝中那些自以為高尚的傢伙都有點輕視他。當年他要結交琅琊王氏,想把女兒嫁給王家的美男子王衍,王衍竟以此為恥;楊駿退而求其次,想與大司農鄭默結親,又被一口拒絕;後來好容易把女兒塞給了河東裴氏,親家裴楷卻從不正眼看他。
楊駿十分憤懣不解。論門第,弘農楊氏“四世三公”名滿天下,顯赫兩百年,當年楊家祖先楊震擔任漢安帝的太尉之時,曹魏君主的祖先不過只是一個君子所不齒的宦官,司馬家的祖先也不過是一個區區二千石,至於琅琊王氏與河東裴氏,都還只是一介草民;論權勢,楊家接連出了兩位皇后,比太原王氏還多,那些後起小輩憑什麼瞧不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