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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委屈其實也可以理解。在皇帝看來,雖然齊王攸曾經給他帶來那麼多不愉快,但是作為兄長,他一點都沒有虧待這個弟弟。這十多年來齊王攸享盡恩寵,普天之下,大概只有已去世的皇叔祖安平獻王司馬孚所享的禮遇可以與齊王攸相媲比。
司馬炎認為自己對弟弟仁至義盡。皇帝所能給臣子的,他已經給了全套,如果還不滿意,那就居心可疑了。
其實這只是皇帝自欺欺人的說法,在明眼人看來,皇帝與齊王攸的兄弟之情則有另一種方式解讀。所謂無可復加的恩寵只是假象,皇帝始終不曾信任齊王攸,始終對其心存戒備。
齊王攸雖然位極人臣,但是他擔任的職務都是虛職,不掌握實權。此前擔任這些職務的人,要麼是安享晚年的朝廷耋老,要麼是吳蜀的降臣。
比如驃騎將軍,這個職務是漢武帝時專為大將霍去病所設立的,位同三公,與“大將軍”並肩,掌握全國兵權。可是到了晉朝,所謂驃騎將軍聽上去很威風,實際已是無兵可帶、無仗可打的悠閒將軍,此前擔任驃騎將軍的,是吳國的降將孫秀;
再比如鎮軍大將軍,聽上去兵權很大,實際只有在出征時憑虎符才可以調動兵馬。齊王攸呆在洛陽未曾出征,皇帝也沒有授予虎符,所以他依然是一個無兵可帶的悠閒將軍。
晉朝人才奇缺,司馬炎對異姓又很不放心,因此許多宗室成員,不管長幼賢愚,都被任命為各地都督,掌管一方軍事。當叔父司馬伷、司馬亮等人以年過五旬的老邁之身,親冒矢石衝鋒陷陣的時候,作為後起之秀,正當年輕有為的司馬攸卻在戰場千里之外的地方,在閒而無聊的洛陽東宮裡,陪他那個傻侄子、太子司馬衷讀書。
如今,皇帝想把齊王攸趕走,他的詔令里說讓齊王攸“都督青州諸軍事”,看似是要讓齊王攸掌一方大權了,但是熟悉王朝兵力分布的人都知道:青州以北的幽州駐有重兵,那是防備鮮卑人的;青州以南的豫州駐有重兵,那是防備江南吳人的;偏偏青州,沒兵駐守。
所以,讓齊王攸都督青州諸軍事只是一句空話,皇帝真正想說的是,你回齊國養老去吧。
就當皇帝與群臣僵持不下的時候,齊王黨人又捅了婁子。
因為有咸寧三年的前科,中護軍羊琇認為這次驅逐齊王的詔書肯定又是楊珧在背後煸風點火,他和北軍中候成粲謀劃著名要為國除害,打算設埋伏手刃楊珧。
楊珧聞訊,嚇得躲在家裡不出門,連早朝都不敢列席,派人向皇帝告狀求救。
羊琇這回闖大禍了。
洛陽的禁軍分中護軍與中領軍,後來中領軍改名為北軍中候,統率左、右衛將軍與驍騎、游擊、左、右、前、後六軍,還有屯騎、步兵、越騎、長水、射聲五校。假使中護軍與北軍中候聯手兵變,整個洛陽的王侯公卿,甚至皇帝都將是刀下魚俎。
事情快要惡化成流血衝突,司馬炎龍顏大怒。
他立刻奪了羊琇的兵權,徙封為太僕,這是掌管皇帝車庫、馬廄的官職;皇帝又奪了王渾的兵權,以年老為由讓李熹致仕,廢掉王濟、甄德的侍中職務,出為閒職。
不久,李熹、羊琇就生病暴卒,扶風王司馬駿也從此廢置在家,三年之後憂鬱而死。
齊王黨全線崩潰,不過皇帝在過年之前驅逐齊王攸的計劃也沒有得逞。
紛紛擾擾間,太康三年接近尾聲,雙方中場休息,準備過年。
皇帝也好公卿也好尋常百姓也好,都在除舊迎新,灑掃門閭、去塵穢、淨庭戶、釘桃符、徹夜守歲,平常百姓祭祀祖宗,皇家設壇拜社稷、擺上三牲去太廟問候先帝。
到了元日,百姓紛紛走出家門,個個冠帶整齊鮮艷,逢人道喜道賀,相互敬著泡以桃湯柏葉的椒酒;
在皇家照例有朝會,熱鬧非凡。皇家朝會儀式繁縟,一搞就是一天,朝會結束還要用膳,用膳完畢,往往已是夜晚,君臣一起欣賞歌舞。如果有雅興,還要吟詩唱和一番。晉初傅玄曾寫《元日朝會賦》,描述如下,“前三朝之夜中,夜燎晃以舒光,華燈若乎火樹,熾百枝之煌煌。六鍾隱其駭奮,鼓吹作乎雲中。”
太康四年(公元283年)元日的朝會照常舉行,皇帝神情歡娛;正月初七的人日、正月十五日皆有朝宴,君臣共樂,盡興而歸;正月晦日,皇帝領著眾臣到洛水泛舟,綠波徐徐春枝裊裊,新鳥歡歌,令人心曠神怡,只是眾臣中不見齊王攸,聽說是病了。
就在大家認為齊王這事不了了之的時候,司馬炎突然招來太常鄭默,問,齊王回藩國,依禮賜予他什麼才好?
鄭默這才知道,原來皇帝還惦記著這事呢,他是兩朝老臣、政治老油條,當即說自己拿不準主意,要回去和手下那幫太常博士們商議商議。
這一商議炸了鍋,自古言官都是不要命的。博士庚旉、太叔廣、劉暾、繆蔚、郭頤、秦秀、傅珍一聽皇帝竟然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當即決定聯名上書,勸皇帝留下齊王攸。領頭的庚旉洋洋灑灑,文不加點起了草表,寫完了給他父親庚純過目,庚純是老齊王黨,點點頭,表示默許。
博士們的諫表由太常轉呈皇帝,鄭默請助手博士祭酒曹志一起品讀這份奏章,沒想到引起了曹志的自傷自憐。曹志這個名字後人也許會感到陌生,但曹志的父親可謂家喻戶曉,他就是魏武帝曹操的兒子,才高八斗卻命運多舛的曹植曹子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