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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成都王召集鄴城大小官員到丞相府議事,應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危機。洞明世事練達人情的官僚們都知道,這種場合與其說是用來問計獻策,不如說是用來選擇立場表忠心的,此時的一言一語都會影響仕途,稍有不慎甚至可能招來殺身之禍。兩年前在洛陽,油滑了一世的王戎就因言惹禍,最後只得跳糞坑。這段佚事廣為人知,有這麼個臭烘烘的前車之鑑,此刻誰都不敢言語。
當時東安王司馬繇正在鄴城替母親諸葛太妃守喪,他是宗室前輩,也是朝中重臣,覺得有資格捋一下成都王的虎鬚,他說:“天子親征,殿下應該放下武器,縞素出迎請罪。”
成都王心中其實早已拿定主意,此刻他只盼著群臣識趣附和一下,製造一個眾望所歸不得不然的樣子,然後領兵出城把皇帝打個落花流水,沒想到竟然跳出這麼一個重量級的反對者。東安王的封國東安國與其父的封國琅琊國都與東海國毗鄰,僅這一關係就令成都王十分疑忌,但是東安王是族叔,成都王不便於大庭廣眾之下呵斥他,所以黑著臉隱忍不發。
東安王帶了頭,其他人就受到鼓勵,膽大起來。折衝將軍喬智明是鮮卑人,察言觀色不如漢人那麼機敏,他也勸成都王出城投降,迎接乘輿。成都王一肚子火氣總算有著落了,他痛斥喬智明:“卿名曉事,投身事孤。主上為群小所逼,將加非罪於孤,卿奈何欲使孤束手就刑邪!共事之義,正若此乎?”
成都王指桑罵槐,這話是說給在場的每一個人聽的,其中“共事之義,正若此乎”八個字分量猶重,相當於在質問喬智明:“你讓我束手就刑,你是不是與我同一陣營?你是否對我忠誠?”
成都王如此態度,當然不會再有人不識趣,馬上就有司馬王混、參軍崔曠表示成都王英明,我軍應主動出擊,從持駕的歹人手中救出皇帝,其餘眾人也都唯唯諾諾。成都王很高興,撥出五萬大軍,給石超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率軍出城迎敵、救駕。
盪陰,石超宛如天兵下凡,王師十萬大軍驚惶失措,狼奔豕突。
來時路上石超心中還很忐忑,不料甫一交戰,勝利就已在望。各地方援軍紛紛臨陣脫逃,稍有抵抗力的只有洛陽出來的禁軍,也是陣形紊亂毫無章法,被攻破只是時間問題。
惠帝坐在御輦上,周圍殺聲四起,頭頂箭矢飛來飛去,身前身後不斷有侍衛受傷倒下。敵軍士兵步步逼近,充滿殺氣的臉龐濺有血污。打到最後,陳眕、上官巳也帶著部分殘軍逃離戰場,風聲鶴唳日夜兼程,一口氣逃回了洛陽城;東海王也撂下惠帝逃跑,他知道回洛陽依然會有災禍上身,於是改向東南方向逃竄,目的是徐州下邳,尋找徐州都督、東平王司馬楙的庇護。惠帝北征的時候下詔要求司馬楙出兵,司馬楙沒有從命,這已經表明他不想得罪成都王,此刻東海王來投奔,司馬楙當然也不會接納,東海王走投無路,只好回到位於徐州中部的封地東海國,等候處分。
領袖們都逃了,隨扈的百官也當即做鳥獸散,他們的命運各異,有的逃回了洛陽,有的死在戰場,更多的是向成都王投降。惠帝被可憐而無助的撂在裝飾華美,顯示他帝王之尊的御輦上,輦身滿是箭痕,周圍橫七豎八堆砌著死屍,惠帝身中三箭,臉上也受了傷,鮮血直流。當時留在惠帝身邊護駕的只剩下嵇紹一人,嵇紹穿著朝服,下馬登輦,用身體遮蔽惠帝。石超的士兵巡逡而至,看到傷痕累累的君臣二人,從服飾上辨認出二人身份,這些士兵當時正殺得性起,惠帝不敢殺,那就殺嵇紹。士兵將嵇紹從惠帝身邊拉開,惠帝說:“忠臣也,勿殺!”
此刻聖旨已經沒有用了,士兵回復惠帝:“奉太弟令,惟不犯陛下一人耳。”說完手起刀落,將嵇紹斬殺於御前,血濺了惠帝一身。惠帝嚇得跌落草叢中,懷中六枚皇帝印璽(註:蔡邕《獨斷》:“皇帝六璽,皆玉螭虎紐,文曰‘皇帝行璽’、‘皇帝之璽’、‘皇帝信璽’、‘天子行璽’、‘天子之璽’、‘天子信璽’,皆以武都紫泥封之。”)散落在地。
石超聞訊趕來,將惠帝接到自己營帳中。惠帝擔驚受怕半天,又累又餓又渴,石超獻上水,軍中沒有食物,就到附近摘了幾個秋桃,給惠帝聊以充飢。
石超派人回鄴城報捷。成都王大喜,如果惠帝死於此役,那就等於他當著全天下人的面弒殺親兄、弒殺天子,幸好惠帝無事,成都王派出中書監盧志去將迎接惠帝,石超派弟弟石熙隨行護駕。
當天黃昏,惠帝被移到鄴城外成都王的軍營里,盪陰之役以王師慘敗、惠帝被俘告終。
整個惠帝北征是一次混亂、拙劣的軍事投機行為,失敗是必然之勢。在軍事史上此役毫無稱道之處,但是它在兩晉政治史上的影響卻相當深遠。
眾所周知,“五胡亂華”的直接誘因是“八王之亂”中的東海王一派與成都王一派各自向胡人借兵,引狼入室。“八王之亂的最後一幕,即司馬越與司馬穎的對抗,由於各種勢力的參與,就進一步擴大化和複雜化,不再是單純的諸王之爭。對壘雙方,一方為成都王司馬穎、匈奴人劉淵、羯人石勒等等,另一方為東海王司馬越、鮮卑拓跋部、鮮卑段部和‘乞活’等等。敵對勢力陣線分明,冤冤相報,屠殺無已時,動亂愈演愈烈,仇恨愈結愈深。”(摘自田餘慶《東晉門閥政治》,2005年修訂版,P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