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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榮尚且如此,何況名氣遠在顧榮之上的陸機陸雲呢?名滿天下者,終究會被盛名所累,就算陸機陸雲回到江南,還是會被當權者一紙徵令召到洛陽來的,到時候應徵,則重入虎口;不應徵,吳郡陸氏全族數百口都可能會受到連累。
所以當時二陸的處境實際是進退維谷,論人生的失意時刻,二陸當時的挫折感只怕更甚至於二十年前故國滅亡的時候。
八、華亭鶴唳詎可聞
山窮水盡之時,突然柳暗花明,正如日中天的成都王對二陸著力籠絡,試圖引為心腹。
成都王的垂青簡直就是雪中送炭,二陸當然積極回應。《晉書》上說:“時成都王穎推功不居,勞謙下士。機既感全濟之恩,又見朝廷屢有變難,謂穎必能康隆晉室,遂委身焉。”
“委身”是一個十分曖昧的詞,當世人形容某個女子將自己託付於某個男子的時候,也會用這個詞,委身。這個詞十分準確生動地表明了陸機與成都王之間的依附關係,也道盡了所謂的“養士求賢”,與古代女子尋求男子庇護寵愛本質上無不同。古代女子無法自立,士人也一樣,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他們的才華、他們的理想,都必須寄生於權勢,才能夠生根發芽,有實現的可能。
這是一種嚴重不對等的關係。“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這種關係只約束了“士”與“女”一方,“知己者”與“悅己者”有著無盡的權力,卻毫無義務可言。“士”與“女”的前途並非取決於自身的才華與美貌,而全在“知己者”與“悅己者”的愛憎一念之間。
平心而論,成都王對待二陸確實與其他權貴明顯不同,此前趙王諸人視二陸為弄翰文人,倡優蓄之,而成都王是以“國士”對待二陸。
成都王首先給二陸升官,他將待罪之身的陸機擢升為平原內史,又擢升陸云為清河內史。晉朝的內史是替諸侯王管理王國內政的實權官職,俸祿二千石,三品官秩。這種官職在陸機的父輩祖輩眼裡,當然是不值一哂,可是今非昔比了,三品官秩雖然差強人意,已經足夠讓二陸銘記在心。何況,這僅僅是成都王知遇之恩的開始。
不久,成都王任命二陸為參軍,向他們諮詢大政方針,言聽計從。
再後來,成都王直接授以二陸戎馬之職,在歷次軍事行動中委以重任:當初討齊王,以陸云為前鋒都督;討張昌,以陸雲使持節、大都督;這次討長沙王,以陸機為後將軍、河北大都督。
士為知己者死,成都王如此知己,二陸唯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當時誰也沒有料到這一場賓主關係竟會以如此慘烈的方式收場。
成都王離開洛陽之後,二陸隨成都王一同去了鄴城。鄴城是北方名都,其規模與繁華可與洛陽相媲美,但是鄴城依然是北方人的天下,充斥洛陽的那種排斥吳人的地域偏見,這裡也有。
不過在鄴城再也沒人敢那麼明目張胆的嘲笑陸機陸雲,因為二陸不再是無足輕重的小卒,他們是成都王的新寵、鄴城的新貴,一言決人生死,春風得意。
福兮禍之所倚,威福背後,二陸在鄴城收穫了更多的嫉妒、更深的敵意,還有更多蓄勢待發的暗箭。
最嫉恨二陸的,無疑就是成都王以前的謀士,在洛陽曾與二陸結怨的盧志,他爭寵失敗,視二陸為眼中釘。
此外陸雲還得罪了成都王嬖愛的宦官孟玖,孟玖總是恃寵而驕干預政事。《晉書·陸雲傳》記載了這麼一件事:孟玖想讓他的父親做邯鄲令,左長史盧志等人知道小人難防,都表示同意,唯獨到陸雲那關卡了殼,陸雲說:“邯鄲縣令歷來都由公府掾屬充任,怎能任用一個閹人的父親?”孟玖因此對陸雲恨之入骨。
歷來內臣與外臣、宦官與士人之間的對抗,往往是以外臣、士人的慘敗而收場。陸雲不可能不知道秦末的趙高與李斯,也不可能不知道西漢的石顯與蕭望之,他敢於公然得罪孟玖,底氣就在於陸雲認定成都王不是那無知的秦二世,不是那愚蠢的漢元帝,也在於陸雲認為自己對於成都王的影響力與重要性都超過孟玖。
作為後人,我們知道這是可悲的錯覺。
成都王對於二陸的信任與日俱增,二陸得到的忌恨也與日俱增。此次成都王進軍洛陽,二陸獲得的恩寵達到了頂峰。
人人皆知這次出征不是普通的征討,而是在改朝換代,為了能從鄴城順利到達洛陽,坐上皇帝的寶座,成都王傾其所有,招募來二十萬軍隊。然後,成都王任命陸機為大都督,將這支軍隊交給了陸機,這即是說,成都王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了陸機。
這也意味著,如果成都王如願以償的成為皇帝,陸機將是新朝第一功勳,權傾朝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盧志等人都得仰看他的臉色。對於盧志來講,是可忍孰不可忍?對於眾多心高氣傲的北方士人來講,是可忍孰不可忍?
盧志是文士,不能領兵上前線,所以即使忌恨而死也無法影響戰局,但是成都王麾下的宿將也對這個任命極為不滿,這就很致命了。
當時聚攏在鄴城的知名將領有王粹、牽秀、石超等,都是出身名門並且功成名就之輩,他們依附成都王也遠遠早於陸機,在他們眼裡,陸機只是被武力平定的敵國殘餘,一個雕章琢句的無用之人,在鄴城寄人籬下乞食而已。此次出征戰功唾手可得,成都王卻把它送給了陸機,陸機此前沒有尺寸微功,如今後來居上,怎能讓人心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