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頁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五胡亂華”的前三十年可以視為東海王、成都王兩個陣營衝突的延續、升級與失控。這一點可以從西晉末年的政治格局中看出端倪:匈奴人劉淵、羯人石勒都與成都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與劉、石為敵的王浚、祖逖、劉琨、鮮卑段部,都曾是東海王的盟友,而在江南立足延續晉祚的司馬睿政權,即日後的東晉朝廷,則更是東海王精心培育的結果。
這兩個壁壘分明、相互仇視的陣營是何時形成的呢?就形成於公元304年的這一場轟轟烈烈的惠帝北征。兩晉之交叱吒風雲的人物,大部分參與了盪陰之役,所以此役是意義非凡的。不過在當時,它混跡在連綿不斷的大小內戰之中,所有人,包括當事人在內,都沒有能夠窺其全貌,必須等到二十年之後再來回顧,才發現此役提綱挈領,定下了今後二十年歷史的大綱,並且早已給各個歷史人物安排好了角色、立場。
且先看東海王的軍營,前後走出三位皇帝,他們是晉惠帝司馬衷、晉懷帝司馬熾與晉元帝司馬睿。當時懷帝司馬熾的身份是皇弟豫章王,以撫軍將軍的官職隨扈出征;元帝司馬睿繼承了父親的琅琊王爵位,以左軍將軍的官職隨扈出征。
此外,與此役有關係的還有另一位皇帝晉愍帝司馬鄴,司馬鄴當時只有六歲,因此留在洛陽,隨扈出征的是他的父親吳王司馬晏。
除了皇帝,東海王陣營還有不少三公宰輔,比如說王戎,比如說東海王本人,比如說晉懷帝朝的太尉平昌公司馬模(日後封南陽王),再比如說東晉名相王導。王導當時以司馬睿幕僚的身份隨軍出征。
三公之後,復有名將,比如說苟晞,他是晉懷帝一朝在東線疆域抵擋匈奴羯人的柱石,一度被懷帝引為外援制衡東海王,當時苟晞擔任北軍中侯,統帥禁軍,失敗後投奔豫州范陽王;再比如日後中流擊楫的民族英雄祖逖,當時他以豫章王從事中郎的身份隨軍赴鄴。
成王敗寇,東海王那邊全是朝堂顯貴,成都王這邊則湧現諸多亂世梟雄。比如日後建立漢政權的匈奴人劉淵,當時就在鄴城擔任輔國將軍,督北城軍事,他的兒子劉聰也在鄴城,擔任右積弩將軍,參前鋒軍事;再比如成都王的帳下督公師藩、汲桑,日後縱橫中原,攪得並、兗、冀三州不得安寧,他們帳下有一個羯族將軍,取了個漢族名字叫石勒,日後占領北方半壁江山,建立趙政權,一度成為威脅東晉朝廷最嚴重的敵人。
四、潛龍驚
永安元年七月二十五,也就是盪陰之役的次日。成都王率領鄴城百官早早拜服在御道兩旁,諸門大開,恭迎惠帝臨幸鄴城。
天子鹵簿隆重無比,開道的旌旗如同一片樹林在移動,後面有騎兵、步兵內外數重,排著方陣緩緩而行,環衛著惠帝所乘坐的由六匹駿馬拉拖的金根車,豫章王司馬熾與司徒王戎等人跟隨其後。
隔著數千盔甲鋥亮刀鋒銳利、表情嚴肅虔誠的護衛,人們只能遠瞻龍顏,但是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惠帝望之不似人君。他神情委頓,這是受到驚嚇的緣故;眼睛紅腫,這是哭了一夜的後果;惠帝身上的袞服光鮮奪目,實際並不合身,幸好坐在車中所以沒有被發覺,惠帝頭上的遠遊冠細看之下有破損之處,那是在戰鬥中被損壞之後緊急修補而成的,遠遊冠沒有冕旒垂下遮住臉部,所以很輕易就可以發現惠帝的臉上帶著傷。
如此莊重盛大的迎駕場面是成都王的有意安排,其用意一來是炫耀武功,向天下宣告惠帝在他手中;二來是圓謊,他此前的出兵理由是救駕,要從劫駕的逆臣手中救出惠帝,如今大勝而歸,若是惠帝悄無聲息地現身鄴城,或者現身時狼狽不堪一身血污,難免會有人發誅心之論:進鄴城的究竟是當今天子,還是成都王的俘虜?為堵悠悠之口,成都王必須向天下人昭示他對惠帝的忠誠與恭謹,不能失禮。
但為了惠帝這次亮相,成都王可煞費苦心,攪得半個鄴城一夜未眠。皇帝鹵簿按照護衛數量與副車數量的繁簡,分為天子大駕、天子法駕、天子小駕三個等級。天子大駕最為隆重繁縟,三公九卿全部出動,屬車八十一乘,護衛數萬人,不過“天子大駕”只有在祭祖祭天等最神聖的場合才使用,按禮此處需用“天子法駕”。法駕相對簡便,東漢蔡邕描述說“法駕上所乘曰金根車,駕六馬,有五時副車,皆駕四馬,侍中參乘,屬車三十六乘”。晉朝這方面的制度與東漢相仿。
“侍中參乘,屬車三十六乘”,這些有現成的;護衛數千可以從鄴城諸軍里調撥;所謂“五時副車”,就是五輛安車,每輛車由四匹馬拉掖,分別塗成青、赤、黃、白、黑五種顏色,按一定組合排列,鄴城有現成的安車,連夜塗上顏色也可以炮製出來;難以準備的是皇帝坐的金根車,因為它不僅是一輛車那麼簡單,車身上還要裝飾許多御用器物,當時惠帝的服御已經散落在戰場上,除了身上穿戴的,其餘都無從尋覓,而且御用器物都是違禁品,任何人擅自擁有、使用都是重罪,所以不可能從民間購買,趕製又來不及。
怎麼辦?金根車是整個鹵簿的中心,總不能讓皇帝坐裸車吧。成都王想起三年前惠帝曾試圖給自己加九錫,自己雖然推辭未受,但是那“九錫”之物並沒有帶回洛陽,至今仍然躺在鄴城府邸。成都王趕緊取來那九件禮器,吹去灰塵,裝點在金根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