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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同僚的心理,處於風口浪尖的陸機心知肚明,所以他找了許多理由向成都王請辭都督,比如說三世為將不祥,比如說羈宦他鄉資歷不夠,等等等等,搞得成都王很不解。成都王心想此役十拿九穩,多少人想當大都督爭擁立的功勳而不得,我特意留給你陸機,你還推三阻四,不知是什麼居心?莫非你向著長沙王?
一來二去,陸機發現成都王惱了,不敢再推辭。當時同在鄴城的吳人孫惠不知內情,看到陸機要往火坑裡跳,急忙趕來勸陸機把都督讓給王粹。
孫惠的建議無疑是正確的,只有王粹才是都督的最佳人選。論官職,王粹是北中郎將,除了成都王,整個鄴城就他官職最高;論出身,王粹的爺爺就是當年迫使“金陵王氣黯然收”“一片降幡出石城”的龍驤將軍王濬(與陸機可算是冤家路窄);論地位,王粹尚潁川公主,是惠帝的妹夫成都王的姐夫。如果此人來督軍,無人會有異議,奈何成都王就是認準了陸機一意孤行。
對於陸機而言,這是一個兩難的抉擇:接受任命出征,那是凶多吉少,打敗了必死無疑,打勝了將招來更多的敵意,也未必是福;但如果繼續推辭,則意味著失寵,意味著政治生命的結束,此前十幾年的辛酸榮辱全部付諸東流,光耀門第從此成為妄想。
因此陸機對著孫惠苦笑,說不能再推辭了,否則成都王“將謂吾為首鼠避賊,適所以速禍也”。
陸機心中應該還有一番話無法對孫惠實話實說,此次出征是他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如果把握住了,不僅吳郡陸氏能實現復興,他本人的功業也將超越父祖,流芳百世。
巨大的誘惑總是伴隨著巨大的風險,陸機最後決定咬著牙賭一下了,富貴險中求。
出征之時,成都王再次勉勵陸機,並許下重諾:“如果功成事定,當封將軍為郡公,擔任三公級別的官職。將軍好好干,我不食言。”
但是陸機顯然不敢太樂觀,他說:“當年齊桓公信任管仲,才得以成為春秋霸主;燕惠王猜忌樂毅,導致功敗垂成。今日成敗,關鍵不在於我,而在於殿下對我是否有足夠的信任。”陸機這話分兩層意思,一是自比管仲樂毅,表示要為成都王立功;二是擔心領兵在外後院起火,盧志等人趁機詆毀自己,所以給成都王打預防針。
盧志一聽陸機指桑罵槐,心裡老大不痛快,一轉身就對成都王說:“陸機自比管、樂,卻把殿下比做庸君暗主,像這種自視奇高、凌駕於君主之上的將領是很難成功的。”
《晉書》上說成都王聽了盧志的話,“默然”,看來這位二十五歲的年輕王爺對自己知人善任的信心並不是很足。
在內部鉤心鬥爭,軍中人心不穩的情況下,陸機指揮著二十萬無法統御的驕兵悍將啟程了。
一離開成都王的視線,軍中那些不安分不服氣的跋扈將軍馬上給陸機來了個下馬威。
孟玖的弟弟孟超當時在軍中,麾下有一萬多人,孟超部軍紀渙散,還沒交戰卻先擾民搶劫,陸機將為首幾人捕獲,準備軍法處置。孟超竟然帶著一百重裝騎兵衝擊主帥大營,將人劫走。臨走,孟超還公然挑釁陸機:“貉奴能作督不!”
主帥沒有威信肯定是無法帶兵的,時任陸機司馬的江南人孫拯勸陸機殺孟超以立威,但是陸機看著一屋子武將尋釁滋事的嘴臉,猶豫很久,選擇忍氣吞聲。
陸機這麼一忍,就不僅威信全無,連顏面也掃地無遺了。此後,各中層將領視帥令如廢紙,自行其是甚至公然犯上,軍中令出多門上下離心。這樣的軍隊人數再多也只是烏合之眾而已,吃敗仗完全是在意料之中。
孟超的氣焰更加囂張,他在大庭廣眾之間宣稱:“陸機將反。”他還寫信給他哥哥孟玖,說陸機暗中與長沙王聯絡,首鼠兩端,有意貽誤戰機。
孟玖收到這封來自前線的密報如獲至寶,趕緊添油加醋向成都王渲染,成都王則將信將疑。
如果陸機最終凱旋,所有謠言都不辯自明。可是河橋一役,陸機戰敗了,孟玖不失時機的再次詆毀陸機有貳心;當時孟超不服節度,輕兵冒進結果戰死,孟玖卻指證陸機殺人滅口,死者為大,陸機的辯駁處於不利地位。
在成都王看來,戰敗是不可思議的,可是這難以想像的事情竟然發生了,那就得找出原因,即使找不出原因,也得編造一個理由,將這戰敗變得合乎邏輯。
最簡單直接最能讓死人瞑目活人逃脫罪責的理由,就是主帥叛變。牆倒眾人推,那些平時就忌恨二陸的人紛紛落井下石,裨將王闡、郝昌、公師籓,冠軍將軍牽秀都指證陸機暗懷異心。
人證有這麼多,可謂鐵案如山,事情發展至此,陸機是鐵定要替成都王的一意孤行受過,也鐵定要替部下的跋扈專橫受過,非死不可了。成都王勃然大怒,派出牽秀去捕殺陸機,於是就有了上節開頭的那一幕。
與陸機一同罹難的有孫拯,還有陸機的兩個兒子陸蔚與陸夏。
但是盧志覺得還不夠解恨,他提醒成都王除惡務盡。成都王於是下令將陸機“夷三族”,派人收捕陸雲,以及陸機的另一個弟弟陸耽。
成都王的官屬江統、蔡克、棗嵩等人都知道這是個冤案,連忙替陸雲求情。他們說,陸機指揮不力導致敗績,應當受刑,但是通敵的罪名查無實據,“夷三族”的處罰太嚴苛了,用刑必須謹慎,萬一殺錯人後悔也來不及,不如先將陸雲等人收押,如果罪名查驗屬實,再殺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