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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倪暗藏在《晉書》之中,《晉書·孫盛傳》里記敘了這麼一件事:數年前東晉權臣桓溫北伐,在枋頭這個地方遭遇前燕大將慕容垂,慘敗而歸,事後桓溫一直引以為恨。孫盛在寫作《晉陽秋》時秉筆直書,並沒有替權臣隱諱。書成之後桓溫大怒,當面威脅孫盛的兒子說:“枋頭之役誠然失利,也不至於如你父親說的得那麼嚴重。倘若這本史書通行於世,小心你們全族的性命!”
孫盛的兒子很害怕,回家請求父親刪改。孫盛當時年近古稀,卻老而彌堅,他當庭訓斥兒子,表示一字不改;孫盛的兩個兒子與眾多孫兒一起跪下痛哭,懇求老父替全族上百口人的性命著想,孫盛大怒卻又無可奈何,只好默許。
孫盛的兒子於是修改《晉陽秋》掩飾枋頭慘敗,但是孫盛為人狷介,不甘心屈服於桓溫淫威,他將一部未修訂的《晉陽秋》寄給北方的前燕皇帝慕容儁(註:《晉書》中此處有明顯錯誤,慕容儁病死於公元366年,而枋頭之役發生於公元369年,孫盛寄書之時,前燕皇帝應當是慕容儁的兒子慕容寫),讓桓溫鞭長莫及。數年之後,晉元帝的孫子晉孝武帝特意派人去遼東求得北方版本的《晉陽秋》,與江南版本一對照,內容有多處不同。
由此可知,《晉陽秋》其實分南、北兩個版本。南方版本已經被孫盛的兒子篡改過,那麼,北方版本是否就是原本呢?不一定,它恐怕也已被人挾帶了私貨,殘本中那一句“牛繼馬後”的讖言,很有可能就是前燕政權的傑作。
由於史料的缺乏,以上結論只能是猜測,不過這個猜測並非空穴來風,因為前燕政權在當時有足夠的動機去抹黑東晉政府。
前燕是東晉時五胡十六國之一,它的前身是鮮卑慕容部。西晉時期,慕容部的酋長慕容廆一度臣服於晉朝,被任命為“鮮卑都督”;西晉末年天下大亂,慕容部趁機擴張勢力,併吞了高句麗與鮮卑宇文部地盤。當時北方最強大的政權是羯族人石勒創建的後趙,後趙對前燕一直虎視眈眈。出於遠交近攻的戰略需要,慕容廆對東晉稱臣,接受東晉任命的都督官職與“遼東郡公”的爵位。
公元337年,慕容廆的兒子慕容皝建立燕國,史稱前燕。前燕在建國之初依然表面臣服於東晉,但隨著後來後趙的日益衰落,前燕的日益強盛,繼續臣服於東晉不再符合前燕的利益。公元349年,後趙發生內亂,前燕趁機發動進攻,向南蠶食;公元352年前燕消滅冉魏,成為北方第一強國。此時前燕的南部邊境已與東晉接壤,雙方沿著淮河一線已經有領土糾紛。
前燕既然已經羽翼豐滿,自然不可能再向東晉稱臣。公元352年十一月,燕王慕容儁在薊城稱帝,他對東晉派來的使者說:“還白汝天子,我承人乏,為中國所推,已為帝矣。”慕容儁自稱“為中國所推”,言下之意就是說你東晉只是偏鄙小邦,我大燕才是中原正朔。
說前燕是正朔當然只是慕容儁自己給自己貼金,在當時世人心目中,偏安江南的東晉小朝廷才是正朔所在。東晉政權與自己同文同種,由西晉宣帝司馬懿的後裔建立,是唯一繼承西晉衣缽的合法政權。這個觀念是根深蒂固的,哪怕異族統治者使勁漢化自己,努力的推崇華夏文字制度,依然無法取代東晉的正朔地位。當年東晉北伐,軍隊開入關中,關中百姓夾道相迎,有許多八九十歲的耆老哭泣著說:“想不到有生之命還有幸見到王師。”此舉可見民心所向。
不僅普通百姓如此,北方的士人也普遍是這種心理,人所周知的一個例子是前秦名相王猛。王猛曾經有機會出仕東晉,不過他最終選擇了前秦,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是正確的,無能透頂的東晉朝廷不可能給他提供施展才華的舞台。但是在內心深處,王猛未必無憾,他臨終叮囑前秦皇帝苻堅:“晉雖僻陋吳、越,乃正朔相承。親仁善鄰,國之寶也。臣沒之後,願不以晉為圖。”這句話固然是治國的真知灼見,但也暴露內心的那一絲遺憾:他王猛滿腹韜略,竟投身於胡戎蠻夷之庭。
孫盛寫作《晉陽秋》的那幾年,是前燕與東晉交戰最頻繁的時期。軍事上,前燕並不落於下風,它接連從東晉手中奪得河北、淮北等地;但在文化認同上,前燕則先天不足,處於絕對弱勢。
就在這個時候,救星來了,在江南獲得廣泛讚譽的《晉陽秋》出現在北方。《晉陽秋》為何到北方來?因為它觸犯了時諱。
由於處於敵對狀態,很少有北方人能夠到江南去,但是好奇心人人有之,《晉陽秋》詳細平實記述了東晉現狀,一到北方必受矚目。想像一下,如果這部書披露“東晉的開國皇帝是個私生子”,說有一個“牛繼馬後”的讖言早就預示了這事的發生。那麼這個爆炸性的秘聞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割裂西晉、東晉之間的繼承關係,打擊東晉政府的“正朔”形象。
所以說前燕政權有足夠的動機去篡改《晉陽秋》,將晉元帝污衊為一個私生子。
前燕政權不久就滅亡於前秦,但“晉元帝是私生子”這個傳言卻生命力頑強,在北方流傳甚廣,經久不衰。十六國之後,中國歷史進入了南北朝對峙,此時的正朔之爭比先前更加激烈,南北雙方都標榜自己才是正統,彼此口出惡言,南朝寫史稱北朝為“索虜”,北朝寫史稱南朝為“島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