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頁
到了北邙山下,張方率領洛陽軍臣萬人恭迎在道旁。惠帝此時毫無天子的威儀,也不敢有天子的威儀,張方下馬行禮,惠帝連忙跳下車來慰問張將軍。
隨後,惠帝車駕還宮,結束了連接五日的逃亡之旅,辛巳日,即八月十五日,大赦天下。
成都王與惠帝一走了之,將自己應當承擔的罪責推諉給毫不知情的無辜百姓,王浚的軍隊攻入鄴城,全城數十萬生靈都在鐵蹄下戰慄。
鄴城在春秋時期曾是魏國的陪都,漢末成為袁紹的大本營,袁氏滅亡之後,曹操以鄴城為魏國王都,大興土木,按帝王京都的標準來營建鄴城。鄴城內有宮殿、衙署、苑園等,亭台樓閣星羅棋布,外城有七道城門,通達四面八方。經過曹魏的經營,鄴城一躍成為可以與長安、洛陽相媲美的名都大邑。
當時鄴城最著名的景觀,是西城金虎、冰井、銅雀三台,高聳入雲,由南至北以飛閣相聯,實為人間殊景,當年建安諸子曾在此飲酒高會,賦歌言志。曹氏父子都曾作《登高賦》,曹丕曾用“飛閣崛其特起,層樓儼以承天”一句形容三台之高,曹植用“仰春風之和穆兮,聽百鳥之悲鳴”一句形容三台高且舒適。從銅雀台上可以看到漳水像一匹白練,從西邊極遠處迤邐而來,經過城北,再向東北鋪陳而去;從銅雀台上還可以鳥瞰鄴城氣勢恢宏的全貌,可見宮城嵯峨威嚴,華屋美宅不計其數,城中果園蔥蔥鬱郁,城中街市琳琅滿目;如果是在日落時分,還可以看見裊裊炊煙升起,萬家燈火漸明。
但是如果有人在永安元年八月初登上銅雀台,他將看到鄴城無處不起火,鄴城無處不在發生殺戮、搶劫等罪惡,黑煙遮蔽日光,臨死者的哀鳴與施暴者的狂叫混雜在一起,聲聞於天。那些鮮卑人、烏桓人生長於北方苦寒之地,何曾見識過如此繁華的人間,何曾見過如此富庶的都邑,一進城,他們就歡呼雀躍地殺人放火,四處劫掠。而他們的統帥王浚為了立威,也為了籠絡這些異族人,縱容他們的滔天罪行,不聞不問。
“翼佐我皇家兮,寧彼四方。同天地之矩量兮,齊日月之輝光。永貴尊而無極兮,等年壽於東王。”這是曹植《登高賦》的最末三句。曹植肯定沒有料到世事滄桑變化如此之巨,不僅曹魏家的天下短命而折,連接替曹魏的晉室江山也是日薄西山,昔日巍峨帝都,如今成為胡虜屠宰場。
鮮卑、烏桓大掠數日,收兵回幽州之時還從鄴城捲走了大量婦女。王浚起先縱容不問,走到半道,也許是顧忌影響,王浚突然整肅軍紀,下令不得在軍中挾藏平民,違者斬首。
此項軍令一下,眾鮮卑無不掃興,他們不敢違背軍令,但他們沒有釋放俘虜,而是將俘虜全部殺掉。當時他們正行軍至易水之濱,從鄴城劫掠而來的婦女八千人左右,全部被沉入易水之底。
“五胡亂華”在一開始就充滿苦澀,充滿血腥味。
與鄴城相比,受荼毒更深的是并州。
晉朝的并州疆域與今天的山西省大致吻合,這塊疆域在秦朝之前一直是晉國、趙國與東胡、林胡交鋒的前線,秦朝以來則是兩漢、曹魏與匈奴交鋒的前線。
到了東漢末年,匈奴已經衰落,與兇悍的祖先相比,這時的匈奴身上帶有許多漢人的味道。他們已經捨棄了其祖先縱橫馳騁的大漠,將匈奴王庭遷到了并州的左國城,他們也不再過逐水草而居、住在帳篷里的遊牧,他們與漢人一樣,住進了固定的房屋,靠春耕秋收來獲得糧食,家境富裕的匈奴人開始學說漢語、穿漢人的衣服,模仿漢人的舉止,匈奴中的貴族甚至開始讀六經、通禮儀、學詩詞歌賦。
雖然這些匈奴在心理上已經偏離匈奴傳統,越來越向漢人靠攏,但是他們畢竟尚未被完全同化。在漢人眼裡,這些人依然是我們的世仇,而在匈奴眼裡,漢人也依然是他們的世仇。野心只與人性有關,與種族無關,所以東漢末年匈奴一看天下大亂了,也跟著渾水摸魚,騷擾并州全境,甚至向南侵犯司州河內。後來魏武帝平定北方,認為匈奴的存在是個隱患,於是他扣留了匈奴呼廚泉單于,將匈奴分解成五部,挑選各部貴族為部帥,又派漢人進行監督,匈奴就此亡了國。
亡了國的匈奴當然很不甘心,所以從曹魏到晉朝,不停有匈奴發動叛亂,但是當時魏、晉政權都很強盛,叛亂無一成功。
被成都王放虎歸山的劉淵,祖父是於扶羅單于,即末代單于呼廚泉的兄長。匈奴自被分為五部之後大多取了漢人的姓名,各匈奴部帥相當於匈奴王室成員,都取劉姓,劉淵的父親叫劉豹(此段觀點來自《晉書》,按唐長孺先生的考證,劉淵出自匈奴屠各部,與於扶羅單于無血緣關係,此事與本文主旨關係不大,故不予展開)。劉豹生前是匈奴左賢王,“左賢王”是以前匈奴王國內的官爵,匈奴亡國後只能在部落內延用,晉朝廷官方可不承認你是什麼王,劉豹被官方承認的官銜是匈奴左部帥。
劉豹也是個梟雄,他在曹魏嘉平年間曾統一匈奴五部,成為事實上的單于,後來司馬氏用鄧艾的計策,重新將匈奴分為五部:左部居太原茲氏縣,右部居祁縣,南部居蒲子縣,北部居新興縣,中部居大陵縣。作為劉豹之子,劉淵在曹魏末年就作為人質到洛陽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