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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老太一邊為江戈上妝一邊仔細地講著每一步的要領,講著每種顏色都是從什麼礦物中提取出來的,經過匠人的手才化為艷麗的紅或青。
眼角的胭脂暈開,鳳眼斜飛著上挑。
京劇里嫵媚的年青男女的美麗就集中在這些華麗的妝彩里。
江戈的五官清雋,膚色其實白得有些不健康,等到半面的妝在面上成型時,半邊素淨秀美,半邊艷麗如畫,竟不見得詭異。給人的感覺就像古老時光凝固在他一半的臉上,另一邊是今日的淡淡嘆息。
柳老太持筆莊嚴地在青年額心最後一點。
硃砂點在額心,於是那張臉忽然就越發活了,顧盼之間古老時光與今日歲月相呼,嫵媚與清雋交融。
柳老太持筆退後一步,看著鏡中呈現出來的最後妝容。
「要是當初你也在我那班裡,這頭號當家的,就不是我了。」她讚嘆道。
「是您手巧畫得好。」
江戈也在看自己的樣子。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臉上畫如此濃重的妝。
半面艷麗的花旦妝容與他身上緋紅飛鶴的大氅交輝相應,灼灼華華。
柳老太走上前,合上了梳妝盒,然後滿意地看著自己沒退步的手藝。
「你要多笑笑。」
她一邊收拾著,一邊叮囑著。
老人是這世上最敏銳的存在,就算你掩飾得很好,他們也能感覺到你心裡藏著事兒。
柳老太其實就有這種感覺……在青年的心底其實藏著很多很難過的事情,只是他總將那些難過藏起來。
柳老太看在眼裡,覺得心疼。
——這麼好一個孩子,怎麼就總是那麼苦呢?
江戈一愣。
片刻,他唇角向上揚起。
「好。」
他說。
真正地笑了。
第43章 再不孤獨
戲台前,穿著正紅飛白鶴氅的青年與剩下的其他老人一起落坐。
花了一下午搭好的八卦棚圍屏後點起了蠟燭,燭火透過紅色的綢布綽綽地透出影子來。一位著青色長衫的老人用鼓槌敲擊牛皮鼓面,在夜風中鼓聲一起,那紅綢的幕布便一下地向兩邊拉開了。
銅鑼嗩吶,絲竹管弦。
在熱熱鬧鬧的樂聲中,精緻的偶人穿著華美的衣服登場。
逝去的美好時代從年歲的縫隙里透出了一道光,於是那千百年前的古老美麗就穿越了時空,跨世而來。
在精緻的雕花小欄杆之後,俊秀的書生穿著青衫長衣手捧書卷翩翩而來,他來回踱步。
「……十年寒窗,寒也暑也不知苦,終得個腹中經書。今兒有一事,多也多遲疑,欲往那京上去,謀個及第好功名,不枉平生抱負……」
青衫書生獨步來回。
書生踱步猶疑間,燭火的光在簾後又亮了一根,於是台上另外一角就亮了起來,一年邁白頭老婦和另一少年婦人在紡織機旁,老婦人手中絲線穿梭如活,少婦人垂首,以帕悄悄拭淚。
老婦問兒媳,何憂慮自此。
少婦細細地抽泣,說,科舉在即,郎君也,該赴京遠去。此去分隔兩地,多萬里山重,多千里河長,不知何年何月方可會。恐此去山高水遠,路險而艱,亦恐對鏡梳妝,再無人插簪描眉。
老婦停下了織機,叱兒媳不知事,閨中情長怎可與前程相提並論。
兒媳默然不語,在哀哀的二胡聲中,起身退下,自去煮飯。
見兒媳退下了,老婦復又織布,銀線卻不再紛飛靈巧。線錯數行,老婦忽將絲線擲之地上,自個抬袖抹淚。
「老嫗雖叱女,心中實是也有那萬千愁。吾兒少年習詩書,終日皆苦讀,百里鄉間誰人不知。」絲竹轉低,細細如泉流冰下,老婦長嘆氣,「怎奈這赴京之路是甚的遠。老嫗體衰年歲高,也不知,若我兒去也,春去冬來何時復相見?又恐那閻王爺,生死簿上早提名!」
老婦在這處哀哀哭泣,另一處書生也自愁緒百轉地唱。
唱家中有母歲高,恐他自己這一去,若母親老病纏身,無人照顧。又唱有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剛入門不及一年,兩地分離相思苦。
江戈坐在戲台下,指尖摩挲著酒盅的邊緣,凝神看著這場戲。
這只是出普通的古老木偶戲,講的是一個偏遠窮鄉村的書生赴京遠考。書生才華橫溢,卻猶豫不決,遲遲拿不定主意到底赴不赴考。家境清貧,趕考只能靠自己早早步行,在那時懷揣著榮華富貴之夢,卻死在進京路上的書生不在少數。
而書生家中,有年邁的老母親和新進家門的妻子。
他憂慮自己遠去,家中母親與妻子若是遇事,無人照顧。
而書生的母親擔憂自己年歲已高,等不到兒子回來的那天,妻子擔心丈夫此去驚險,也憂慮相思長苦。
戲中的偶人們愁緒百轉,戲外的老人們眼中有著淚光。
江戈聽懂這齣戲。
這場戲,是老人們唱給他聽的。
他是那即將遠行,而又心懷不舍的書生,老人們是那憂慮說不出口的老婦與少婦。
他即將遠行,卻說不出口離別,老人們擔憂著自己年歲已高,不知道什麼時候死了,就再也沒有機會見他一面,擔心著他此去是否有著萬千風險,也在低低地告訴他,他走了,他們心裡依舊記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