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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野間飛雪愈大,沿途印出馬蹄的痕跡。暨郡城門大開, 睿親王與王府副典軍只帶著五親衛, 飛馳而來。
臨近新年,城門外熙熙攘攘,周牧白騎在馬背上, 繞過等候入城的隊伍,一路往別院徐行。將近別院時, 沈佑棠轉頭看了看她, 素色的絲帕覆在她臉上, 看不清表情,只覺得紛紛揚揚的雪花帶著冰冷的水霧,都落在了那一雙眼睛裡。
別院門前有下馬石,幾個門吏擁上來,伺候他們下馬, 沈佑棠將馬轡交給門童,再抬頭看周牧白時,卻發覺她眼中的水霧都已褪去,只餘下冰冷了。
□□小徑上落了一層薄薄的霜,僕婦們撒了干鹽,拿著簸箕清理。
暖閣里地龍正旺,沈纖蕁翻開一卷書,心思卻不在書頁上。思源沏了參茶過來,見她家小姐坐在窗前出神,便拿眼睛只睃書瑤,書瑤搖了搖頭,接過參茶放在纖蕁手旁,忽聽外邊丫頭來報,睿親王來了。纖蕁放下書站起身,那書冊碰翻了參茶,熱滾滾的灑在桌上,書瑤叫了聲“主子!”,立時上前兩步,纖蕁將手一縮,搖頭道:“不礙事。”
小丫頭已經打起暖閣的帘子,周牧白獨自走了進來,看看一屋子的女眷,書瑤和思源看到她臉上的絲帕都楞了下,纖蕁在心中暗嘆一聲,開口道:“都先下去吧。”
書瑤當先反應過來,收拾了桌上的茶盞,對著牧白福了一福,又給思源遞了個眼色,帶著小丫頭們一齊退了出去。
小熏爐里燃著淡淡的香,馥郁芬芳,暖閣里兩個人一時都沒說話。
總有七八日沒見著了,周牧白忍不住細細打量眼前人,她仿佛清減了些,還有些憔悴,眼底顯出薄薄的青色,想是這些時日也沒睡好吧。
纖蕁站在幾步開外,見牧白一雙眼睛流連在自己身上,有濃郁的不舍。這感覺讓她有些難受,明明是她不願見自己。
她上前輕輕執住了牧白的手,柔聲道:“多日不見,殿下可好。”
牧白不說話,只是望著她,那眼神深深的,像要把她刻進心裡一般。
好半晌,牧白才垂下眼眸,“我很好,只是軍中事務繁忙。”她頓了頓,再續道,“過幾日,牧翼要回京復命,會先來暨郡軍營,接了牧笛護送回宮。你也與他們一道,回去吧。” 她的聲音淺淡疏離,聽不出悲喜,只是倆人執著的手,放開了。
一瞬間纖蕁只覺得一顆心都空落了,就如手上一般。
“殿下……”她的聲音有些搖晃:“你要我回京?”
“嗯。西陲戰亂頻繁,危機重重,就如上次……你與牧笛還是先行回京的好。”
委屈湧上心頭,纖蕁忍了忍,還是紅著眼睛低聲道:“我等你的傷好了再回去。”
牧白的眼中閃過一絲受傷與狼狽,她低垂著頭道:“也不知何時會好。你還是先回吧。”
纖蕁固執的抬起頭,盯著她露出來的一雙眼,牧白不再說話,眼中也看不出情緒。
纖蕁咬了咬唇,有些哀求的道:“我想留在這兒。沈岩與護衛隊都在,不會有事的。”她抬了抬手,見牧白不動,便拉住了她的衣袖,“我知道軍中事忙,我也不去營里了。你想我的時候,就來看看我,可好。”
牧白擰轉過臉,望著窗外,一層淡淡的水霧漫上眼底又很快被她逼退下去,她冷著聲音道:“你收拾一下細軟,過幾日,牧翼與牧笛進城來接你。”
失望疊在委屈上,纖蕁沉了沉眉目,忍著不讓眼淚湧出眼角,她深吸了一口氣,才緩緩的道,“可許我看看你臉上的傷?”
牧白側開一步,衣袖從纖蕁的手上掙脫出來,纖蕁卻捉住她手腕,挨上前,緊靠在她懷裡:“夫君……”她軟著聲音道。
軟軟的腔調在牧白的心裡搖晃了一下,纖蕁抬起手,撫到那張絲帕上,她輕輕扯了一下,卻在絲帕離開臉頰的一剎那,牧白放開她,再次轉過身去,纖蕁只能看到未受傷的一點兒側臉。
她的手頓了一頓,可還是伸展了手臂,從牧白的身後環著她的腰,將臉挨在她溫暖的背脊上,放緩了聲音道:“你我是夫妻,你總不能避我一輩子啊。”
牧白從纖蕁手裡拿回絲帕,覆在臉上,冷淡著聲音道:“我修了一封書信,牧翼帶回瑞京後,會呈交給父皇。”
纖蕁的臉還貼在她的背脊上,心裡卻一陣一陣的發慌:“這是……什麼意思?”
牧白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眼裡已冰涼涼的,不帶任何情緒,“你我至此,便合離了罷。”
纖蕁只覺得心跳飛快,卻又如沒有心跳了一般,那句話在她耳中繞了幾圈,還是進不了心裡,她覺得她不明白牧白說的話。
“宮中從來沒有合離之說。”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顫顫的道。
“以後,便有了。”牧白輕嘆一句,繞過她,要走出門去。
擦肩而過的一霎,纖蕁忽然道:“是不是那道傷痕,好不了了?”牧白全身一震,也跟著心中猛跳,卻不再回答,徑直往門帘處走。纖蕁從她身後揪住她手臂哭道:“所以你就不要我了是嗎!”
牧白被她帶著往後退了一步,看到她臉上蒼然的淚,滄海遺珠般直落進心裡。牧白在袖下拽了拽拳頭,忍著要擁她入懷的衝動,沉著聲音道:“就這般吧。我,先回營了。”
“周牧白!”纖蕁狠狠道:“那道傷痕本是要劃在我臉上的!”她的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越落越快,“如若那一日,傷的是我,你是不是也會如這般不要我?還是我就要如你這般,舍你而去?”
牧白抿著唇,收回自己的手臂,纖蕁卻如失控一般緊緊拽著她撲進她懷裡,大聲哭道:“我不走。牧白,牧白,你的傷變成什麼樣我都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我不要和你分開。”
牧白終是嘆了一口氣,眼淚順著她的眼角滑落下來,這些時日以來的傷心、委屈、猶豫、和不舍,統統都爆發了出來,可她還是忍著聲,摸了摸纖蕁的手臂,放柔了聲音卻又帶著苦澀道:“可是我介意啊……我不能,讓自己這樣,去見你。纖蕁,我真的不想……”
我真的不想,讓你見到我,這般可怖的模樣。
纖蕁拼命的搖頭,緊抱著牧白不肯放手,牧白狠下心,捉著她的手腕掙開她的擁抱,手上被參茶燙傷的嬌嫩肌膚本是火辣辣的疼,這一刻卻完全沒有了知覺,纖蕁只是用儘自己的全力,要將自己嵌在牧白的懷裡。
然而她終究敵不過她的力氣,周牧白掙開了沈纖蕁的固持,走到房門邊,她的手搭在門上,身後傳來沈纖蕁哀傷漸涼的聲音:“有一天我也會老,我也會丑,難道你就會不要我了嗎?牧白,你曾說過,要與我到白頭的……”
“可我寧願你只記得,我從前的模樣。”牧白說罷再不猶豫,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屋外不知何時已落下大雪,扯絮一般紛揚飄下,滿院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