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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邵芩微跛著腳上前兩步,拱手道:“殿下, 今日堂中所議, 乃戰後第一要務, 睿親王身為皇室宗親,竟未與會,於禮似乎,不合吧?”
周牧宸眄他一眼,面無表情的道:“你想說什麼?”
“殿下, 當日曲陽城一戰,睿親王就隱隱有凌駕於萬軍項背之勢,爾後在暨郡許諾重金收買民心,又在靈璧鼓動三軍輕許戰功,而今赤翼軍上下皆以睿親王馬首是瞻,殿下,功高多半震主,人心,不可不防啊!”樊邵芩越說越仰起了頭,一派忠心耿耿的模樣。
“你是想讓孤治她的罪?在這四海甫定,戰事方歇的時刻,就要向立下赫赫戰功的睿親王討伐罪名了麼?”周牧宸露出一個莫測的笑容,眼中卻殊無笑意。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
“暨葉兩郡許諾重金是為了籌措軍餉,靈璧之前許下戰功,是為了鼓舞士氣。”
周牧宸將茶盞放下,漫步踱到窗欞邊,屋檐上薄薄一層積雪在地面化出一灘水跡,遠處不知什麼鳥兒支棱了一聲,拍打著翅膀飛遠。周牧宸轉過身來,面上已是身居上位的冷凝。他淡淡道:“再者,樊少師,你可知道,若無睿親王,孤王已死了多少次?”
衙署西側的廂房裡,裴越好不容易給思源敷上止血的金瘡藥,傷勢在右肩靠近頸側的位置,鮮血染紅了大片衣裳,再偏幾分就要斃命的。
包紮了傷口,裴越看書瑤只是含著一汪淚定定的守在床沿,只得向一旁的念玉姑娘囑咐了幾句,才背著藥箱出了房門。
廂房正屋之旁是個略小一些的房間,房門開著,在側旁置了一道屏風,屏風前燃著紅泥小爐,爐上有微藍的火。
兩位軍醫站在小火爐邊攢著眉輕聲交談,裴越繞過屏風走了進去,還未開口,沈纖蕁已道:“可是裴大人來了?思源她……”說著頓了一頓,纖細的雙眉微微攏了起來。
裴越忙道:“小臣不敢。小臣裴越,拜見睿親王,睿王妃。”
“免禮了。你快給王妃瞧瞧。”周牧白焦急得直皺眉,忽又道:“思源的傷可要緊?”
“思源姑娘失血過多,傷勢有些險,好在沒傷著頸側脈搏。小臣已為思源姑娘施針,也敷了止血的膏藥,希望姑娘……吉人天相。”
沈纖蕁聞言起身,就要親身前往,牧白道,她一時半會也無法醒轉,且書瑤和念玉都陪著,你此時不便,不若先讓裴越先看一看眼上的傷。“等會兒我親自去看。她救了你的命,我記在心裡。”牧白拉著纖蕁的手,認真的承諾。
裴越聞說連忙起身,湊到睿王妃近前仔細看了看,低頭尋思了一會,道:“請王妃移步到庭院,借著陽光,小臣也好細細診斷。”
庭院裡瑞雪初停,滿地細碎的純白。周牧白取了鑲著狐狸毛的大氅將沈纖蕁圍了個嚴實,才挽著她的手一步一步走了出去,才到房門,她低聲道:“當心門檻。”說著自己當先跨了過去,略轉回身扶著纖蕁。
纖蕁抿唇一笑,好看的眉眼彎彎。抬腳舉步,與她一起走出迴廊。
冬日的陽光下沈纖蕁一雙眼睛宛若秋水橫波,乍看與往常並無二致,可往細里瞧,卻能看到她的眼瞳旁現出一層薄薄的藍灰色。
裴越心裡咯噔了一下,他拿不定主意,只得問道:“王妃現今可能視物?”
“如同隔著層層迷霧。”
裴越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小小年紀卻也老氣橫秋起來。他躊躇半晌,望向兩位比他年長的軍醫,軍醫一個點頭一個搖頭。裴越的眉頭擰得更緊了。
他心裡清楚,點頭,是與他一般的確診,搖頭,亦是與他一般的無從下手。
周牧白見他們幾個望來望去,總不肯開口,心中惱火,沉眉喝道:“王妃的傷勢到底如何?!”
沈纖蕁捏了捏她握著自己的掌心,裴越卻咬了咬牙,硬著頭皮道:“王妃……只怕是中毒了。”
周牧白剛被纖蕁安撫了一下,火氣又蹭的冒了上來:“孤王不知道這是中毒麼?難不成柳塤在那檔口還能撒麵粉?孤王是問這毒怎麼醫治!!!”
沈纖蕁聽了想笑,可周牧白還怒著,這一笑就成了火上澆油。
“這……”三個軍醫面面相覷。
周牧白還要訓,一轉頭看到纖蕁的眉眼又彎起來,她惱道:“你還笑!!!”
“好了。”纖蕁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將幾位軍醫困在這兒也有一晌午了,營里多少兵士等著他們醫治,讓他們去吧。”
“不成!”碰上媳婦的事兒,周牧白的王爺脾氣終於也上來了,她發狠道:“都給孤在這兒呆著!再尋不出醫治的法子今晚就軍法處置!”
沈纖蕁斂了笑,正色道:“我這眼睛不疼不癢,也不急在這一會。他們這一耽擱,指不定就是幾條人命。”
見周牧白還是不說話,她又道:“裴大人留下吧,我正要問問思源的傷。”
周牧白冷眼望了望兩個軍醫,只揮了揮手,軍醫如獲大釋,恨不能插翅飛走。
小跑著溜到夾牆外,矮一些的軍醫才哆嗦著道:“向來見睿親王平易親近,怎的今日這般暴怒。”可憐這般冷的天,他額上都冒了汗。
高個兒的軍醫搖頭道:“衝冠一怒啊。當年為了救睿王妃,一夜之間平了宛丘荼族幾萬響馬,這睿王妃啊,就是這睿親王的一根軟肋。”琢磨了一下又道:“睿王妃這眼睛怕是好不了了。”
矮個兒瞅他一眼,縮了縮脖子,“這事兒可不該你我來說。”
冷風吹得枯草微揚,庭院裡更蕭索了。周牧白站在廊下彆扭了一會,終是心疼沈纖蕁,拉著她的手要回屋裡坐著。
屋子裡炭火正旺,思金守在小爐子邊打了個盹,聽見主子們進來,忙醒過神來,將架上燒得滾燙的一壺水端到桌前,沏了幾杯熱茶。
纖蕁道:“你去看看遠政和嫿兒。他們該醒了,奶娘一個人照看不過來。”
思金曲了曲膝,退到門外,隨手關上了門。
牧白掀開一盞茶,吹了吹浮在上邊的茶沫,捉著纖蕁的一隻手,將熱茶放到她手中。“當心燙。”她柔聲道。
裴越站在桌旁,看得愣愣的。跟隨睿親王也有些時日了,可一直在戰事中,他還從未見過睿親王與睿王妃相處,今日一見,實在是讓他越發糊塗。
尋常夫妻的舉案齊眉,也當是如此了。可是……她與她……都是女子啊。她們,她們!!!
裴越使勁兒搖了搖頭,像要把什麼甩出腦袋似的。
周牧白睨他一眼,道:“坐。”
言簡意賅。
裴越傻乎乎的坐了下來。
周牧白又道:“說!”
裴越張了張嘴。
沈纖蕁的眼睛又彎了起來,她環著那杯熱茶當暖爐,笑嗔道:“你別嚇著越兒。”轉而望向裴越,“越兒,我可以這般叫你吧?聽牧白說,你與她是總角的情誼,她當你是弟弟般看待,在戰場上,你救過她的命,我還未能當面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