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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第一次嫁女兒。三個庶女出嫁他高居上位時,心裡只有作為父親對女兒的淡淡祝福,卻沒有一次,令他如此煎熬矛盾。
身穿大紅色華美振袖的名嘉款款而來,盈盈下拜,他坐在上首,只能看到名嘉烏黑光澤的長髮,與髮髻上光華璀璨的首飾。她態度謙恭,語氣平靜,臉上只有淡妝,絲毫沒有即將要出嫁的忐忑、羞澀和不安,這份平靜就像一把尖銳的冰刃,刺得武藏心口冰冷而疼痛。
這個女兒,他寵過、愛過,在和真夭亡後,更是日日帶在身邊,令他驕傲的同時也極大撫慰了他的喪子之痛。那時,他是真心希望她能坐穩繼承人之位,得遇良人而婚姻順遂的,所以,才千挑萬選在近侍中選了品性人才都出類拔萃的豐崎宗盛,只希望兩人打小處出的情分能不同旁人。
他見過名嘉與豐崎宗盛相處時的模樣。他的女兒,天之驕女,千嬌萬寵,從不服輸低頭的一個人,卻也曾跺著腳抱怨豐崎宗盛“你就不能讓我贏一次嘛”,也曾驕縱地要對方去為她摘花叢最中心的刺桐,而一個人抿著嘴偷偷地幸福地笑。
若早知如此,武藏想,他寧願沒有做過那種事,沒有試圖讓他的女兒萬事順心。
告知名嘉豐崎宗盛加入遠征軍已經啟程的消息時,武藏以為,以名嘉烈火驕陽般的性子,是定要刨根問底的。但是她只是靜靜地聽著,良久都未發一言,一雙剔透的眼睛沉默地盯著他,竟叫他看不清裡面的情緒。
最終,她也沒問什麼,對他給出的說辭全盤接受,行了禮沉默地退下。似乎自那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這個女兒有任何張揚的行為了,她開始一舉一動都按著乳娘的教導,也不再對自己任性親昵,撒嬌笑鬧。
除了每日依舊去道場悟刀,她變得跟其他貴族千金沒有什麼不同。
就是這點不同,也在她召喚出刀魂的一刻宣告結束。
站在宗主的角度,宗家嫡出卻沒有炎之力,這是會動搖宗族根本的大事,然而作為一名父親,那樣對待自己曾經捧在手心的愛女,武藏也是矛盾和痛苦的。然而他別無選擇。
一個人,若是不能被世俗的目光接納,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就會很迷茫。名嘉一貫爭強好勝,作為繼承人而言是優點,要嫁為人妻卻不盡然。沒有感情基礎,不會有任何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高高在上,但是要把名嘉嫁給豐崎宗盛,對宗族而言卻有弊無利——對比羽翼已成的名嘉,千熊毫無反抗之力,如果依舊讓名嘉下嫁豐崎,難免會給人以錯覺,以為名嘉依舊占據閒院氏最重要的政治資源。
更不要提,她的外家還是家臣中獨領風騷的片桐氏。
為了宗族根基穩定,他必須做出取捨。縱然對亡妻和愛女心懷愧疚,也不得不出手遏制片桐氏的勢力,將名嘉另許他人。
多年以來,他強迫自己相信這個決定是正確的,是唯一的選擇,而今名嘉出嫁在即,他看著面前仿佛從內到外都換了一個人的女兒,心裡不由得一酸。
說到底,也是他虧欠了這個最懂事的女兒。
“嫁了人,不可任性,要恪守本分,恭謹溫順,上敬長輩,下事夫君,方是女子之德。”壓下心中複雜澎湃的情緒,武藏依舊冷了聲音,一板一眼說了些場面話,名嘉安靜地聽著,一一應下,這個環節就算結束了。
目送著名嘉火紅色的背影離開視線,武藏微微閉了閉眼睛。
橫豎,日後嫁了,自己也見不到了。
仁和神宮早早就開始迎來送往,車架人頭絡繹不絕。名嘉由侍女們伺候著換上白無垢,再一次慶幸自己堅持化淡妝的英明。
七月底的天艷陽高照,光是在屋子裡坐著就憋悶不已,更不要提等會兒婚儀上的各色禮節,真要是照著那般濃艷的妝容來打扮,到時候怕不要被熱暈過去。
乳娘油小路被名嘉支走,直到方才到了神宮才見到這位公主的裝扮,再要改也來不及,只好不滿地嘟囔了半晌,埋怨名嘉怎麼可以隨意更換新娘的裝扮。也知道於事無補,又見天氣實在炎熱,也就不再說什麼,轉而開始一遍又一遍重複婚禮上的細節。名嘉原本想著就按照神官的指示行禮即可,被油小路念得也不免有些緊張起來。
沒什麼事可做,又見油小路如熱鍋上的螞蟻,名嘉不知怎麼,就想到了今天婚禮的另一位主角。
不知道他是否也如自己這般處境。
男式的禮服自然比女式簡便得多,朽木白哉又威儀甚重,自然不會有什麼人敢在他耳邊聒噪。婚娶對象是四大貴族的公主,婚儀又是最高規格、連續三天的神前式,長老們在這上面挑不出禮來,又忙著與宴會上自己相熟的賓客結交,此刻除了身邊幾位小姓,能夠出入房間的就只有新上任不久的大總管里見清光了。
接替相模孝景的職務以來,里見清光上手極快。他在白哉身邊近侍多年,耳濡目染之下手段頗多,為人又機敏,相模孝景也是真心希望他能坐穩大總管之位,故而傾囊相授,毫無保留,儘管有些細微之處還未能盡善盡美,畢竟已經很不容易。他相貌俊美,舉止文雅,就連內宅頗有權柄的御中臈、御年寄們也對他大有好感,雖有瀧山夫人掣肘,倒也沒造成太過壓倒性的局面。
查看了一番待客的情況,里見清光來向白哉復命。因禮服已換好,只等入場吉時到,白哉又不喜身邊人多,便將小姓都打發了出去,一個人在房裡看書,聽見門外里見清光的聲音,出聲示意對方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