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頁
對付著略用了幾口飯,名嘉沒什麼胃口,更兼有心事,草草便放了筷子。
她表現出不樂意沾手繼承人之事的態度後,武藏果然就再也半個字沒有提,便是當著家老和幾個姐妹,也沒有對她做過任何要求。
如果武藏真的這麼好說話,當年他們父女也就不會鬧到如今這緊張的關係了。就算今天病中的武藏表現得比平時慈愛寬和許多,甚至還考慮到沙都未來的處境,單獨敲打了織田政一番,名嘉也依然有些疑惑。
永遠宗族利益至上的武藏,到底做了什麼萬全的安排?
“岳父的事,其實你還是有點在意吧?”白哉早就看出名嘉心事重重。當然,武藏當時試圖要求名嘉輔佐幼主直至交權,名嘉不願意,白哉是理解並且完全尊重的。她已經為家族付出了太多,也早已承擔了許多超出她職責的重擔,為了她自己和朽木氏的名聲,不想繼續被武藏道德綁架是完全有理由的。
不過這些年下來,白哉也十分了解名嘉。如果對於宗族毫無同理心和共榮感,她也就不是她了。所以,就算不想太過惹麻煩上身,對娘家的未來,名嘉多少也還是關心的。
起碼,她不會希望閒院氏就此因後繼無人而家道中落。
名嘉聞言勉強扯了扯嘴角,表情看不出一點輕鬆:“當初不想沾染這攤事,如今父親果真一個字沒說,我又覺得不可思議。”反正她與武藏的複雜關係白哉也不是不知道,名嘉也就不在白哉面前裝輕鬆,“父親若能因為我一點小情緒就放棄打算,我們也便不是如今的關係了。這種多事之秋,真是抱歉。”
聽見名嘉道歉,白哉顯而易見一愣,幾秒之後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麼,不禁哭笑不得:“都什麼時候了你怎麼還跟我客氣?別說如今岳父也還沒要求你什麼,便是真要出力,只要你自己心甘情願,我永遠都是和你站在一邊的。”
“過去你說過,我的決定就是你的立場,現在我也要說同樣的話,名嘉,你的選擇就是我的態度。”白哉說著,很自然地在名嘉肩上攬了攬,將妻子拉到自己懷裡,一手撫了撫她油亮順滑的發,態度平和包容,“以前總是你為了朽木氏的事情操心,很少向我提要求,總怕給我添麻煩。其實你真的不用這樣小心,夫妻之間除了相互理解,不就只有不斷互相麻煩了嗎?”
“而且這事也遠遠不到麻煩的程度。我們這樣的人家,什麼時候不被人背後說幾句的?當初露琪亞出事,你也沒有急著撇清,現在更不必和我生分。”男人的聲音低沉穩重,比常人慢一些的語速帶來難以想像的堅定和信賴感。“我們一向行得正坐得直,也無所謂一些閒言碎語,你只要考慮自己是否願意,至於他人的看法,你我從過去到現在,從來沒有少受,日後自然也更不用在意。”
當夜,他們住在名嘉出閣前的閨房。花山院夫人面面俱到,房間布置仍是原樣,房裡熏得香都是名嘉出閣前慣用的,不過也不知是心裡有事睡不踏實,還是太過勞累導致身體不適,名嘉自進了房間就覺得噁心,整個人都懨懨的,臉色十分難看。
她一貫身體健康,少有的幾次不舒服白哉還記得十分清楚,看她難受便要叫守在家裡的醫官過來診治,被名嘉攔住了。
武藏眼瞅著油盡燈枯,這個節骨眼兒上,她不想多事,橫豎也沒多久的事了,等回了朽木府再說不遲。
心不在焉闔眼眯了幾刻,凌晨時,花山院夫人來敲門,兩人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知道這是真的到了最後時刻。
武藏的臉在昏暗的燈火中顯得尤為憔悴,他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只能勉強半睜著眼睛,目光渙散無神,茫然地從陪在床榻邊的兒女身上掃過,像什麼都沒看到一般。
先前的經驗教訓下,沙都不敢再哭,可這般被死亡籠罩的陰影下,人都會條件反射覺得壓抑和恐懼,她死死握著雙手,無措而驚慌,不太敢湊得太靠前。
名嘉從外面進來,被房間裡混雜著藥味和死亡氣息的空氣窒得又想反胃,死命咬牙忍住,輕輕跪到床邊。武藏瞧見她,虛弱地動了動手指,眼中的光芒跳動了一瞬,視線短暫地恢復了清明。
他緩慢地呼吸,貪婪地透過已經有些模糊的視野望著這個女兒,看見她跪坐下來時朽木白哉極自然地在身後扶了一把,費力地在心裡勾了勾唇角——他的體力已經不能支持他做太多多餘的動作。
這個女兒,他曾那麼寵愛疼惜,那樣寄予厚望,他們之間曾有過那般純粹的父女天倫,享受過多少他這一生都沒有過的親密放縱。名嘉一直是個好女兒,一直努力滿足他的一切渴望和期待,他從來都知道的。
她承受了許多,付出了許多。武藏可以問心無愧地對所有人說,他對得起宗族,對得起臣民;他也可以對其他的子女說,他盡到了一個做父親應有的責任,但這些話,他唯獨不能對名嘉說。
普天之下,他最對不住的,是自己這個最能幹最懂事的女兒。
伊江的模樣,多少年過去,他甚至都有些模糊了,可他始終記得,名嘉的眼睛最像伊江。他或許可以稱得上一位稱職的家督,但對妻子,他不是個好丈夫,對名嘉,他也不是個好父親。
用盡力氣抬了抬手指,武藏望著名嘉的方向,感受到最後的微弱的力氣從身體裡緩緩流逝。名嘉顯然看到了武藏的動作,猶豫了幾秒,還是膝行幾步上前,輕輕握住了父親冰涼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