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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內再無人說話,只有醫官偶爾走動和低聲吩咐侍從的聲音。名嘉跪坐在離惠里子夫人稍遠的地方,晃動的燈火在她臉上搖曳出或明或暗的陰影。她沉默地望著武藏的床榻,臉上神色莫測。
在她印象中,父親慣來是魁偉英武的,他強硬、□□,卻始終未曾有過片刻的虛弱。這是名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目睹武藏的不堪一擊,也是頭一次意識到歲月對父親的殘忍——他是真的老了。
其實名嘉早就預料到會有這樣一日,也知道武藏為了宗族平穩,定然會給幼子一個妥善的安排方能讓閒院氏千秋萬代。但她錯估了武藏的身體狀況,也沒有想到這一日這般突如其來、令人措手不及。
即便與武藏的父女情分早已千瘡百孔,這也畢竟是疼了她多年的父親,也曾愛過她、寵過她,雖說其中不乏利益的考量,卻也不能說毫無真心。如今眼瞅著武藏奄奄一息,名嘉再鐵石心腸,終究也不是無動於衷。
她輕輕嘆了口氣。
一杯氤氳的熱茶從旁推過來,白哉無聲地拍了拍名嘉的手背,用眼神安撫她有些煩躁的神經。其實如今氣候業已轉暖,夜間也並不是太冷,一杯滾燙的熱茶所起的作用,實際上是鎮靜大於取暖的,名嘉慢慢將茶杯捧在手裡,沖白哉露出個寬慰的淺笑。
多年的歷練已經讓她具備了最難得的素質——以最快的速度冷靜下來。
武藏終於在第二日近午時醒了過來,守在旁邊的人無論主子僕從,都禁不住松下一口氣。他費力地睜開眼,幾乎是第一時間就看到了跪坐在旁,容色有些憔悴的名嘉,顫抖的瞳孔定了一瞬,吃力地抬了抬手,碰了碰名嘉的衣袖。
“怎么半夜把你叫來了?”大病初癒,武藏的聲音還很虛弱,又帶了幾分沙啞,短短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氣喘吁吁,聽得名嘉直皺眉頭。
“花山院夫人也是憂心您的身體。”她避重就輕地答,沒提惠里子夫人的事,但顯然武藏已經想到了這場病的起因,眼珠遲緩地在屋內掃了一圈,虛弱但銳利地狠狠盯了惠里子夫人一眼。
名嘉裝著沒看到,低垂下了眼眸。
掙扎著半坐起身,武藏重重喘了幾口氣,揮開花山院夫人遞過來的藥碗。
他這幾年身體虧得厲害,又幾次大起大落的折騰,狀況如何,自己心裡有數。這次醒過來也是強弩之末,喝什麼靈丹妙藥也不管用的,還不如抓緊時間將該安排的都安排妥帖,趁著名嘉在現場,叫她把能掌控的局面儘量都掌控住,今後阻力也少一些。
她越順利,閒院氏的未來也就越平坦。
“去。”他吩咐花山院夫人,“叫總管去召家老進來見我。”因“寄生者”事件,閒院氏幾代前就廢除了卿家體制,如今要託孤,自然也只能托給德高望重的幾位家老。所幸武藏早就開始為這一天做準備,人選倒是早定好的,不至於臨到頭來還手忙腳亂沒個主意。
惠里子夫人面色煞白,知道事到如今已是回天乏術了。現在她所擔憂的已經不僅是千熊的前程問題,還有自己的生死去留——宗主絕不可能容忍一個心懷叵測的側室好端端活著的。
而武藏卻沒有閒心多管她,做了吩咐後,便疲憊地靠回床頭,對著名嘉溫和地點點頭:“你也留下來聽聽吧。如今,這些事也只有你才有資格辦了。”
☆、Episode 131
多年宗女,又主持中饋這些年,名嘉什麼沒有經見過?看武藏這一番布置,便知他要趁著尚未失去對家族的掌控,安頓後事了。
原本,她已經出嫁了,閒院氏的繼承人問題,不該她插手的。花山院夫人叫她回來,是因武藏命懸一線,須有個能拿主意的主子在場,如今於情於理,宗主召見家老,她作為“朽木夫人”,其實是沒有立場留下來聽的。
武藏從不是個貪戀天倫之樂而放鬆了對宗族控制的感性派,作為一個典型的政治動物,名嘉也相信她這位父親對權力和臉面的重視。身為宗主,他不會容忍家族權力外流;身為父輩,他也不能容忍自己在女兒女婿面前示弱。
此時讓名嘉留下,只能說明,武藏在兩個兒子之中做出了最後的抉擇,並且要當著家老重臣的面託付給名嘉了。
做一個“監國公主”並不是一件愉快而輕鬆的事情。
首先,無論千熊還是長康,與名嘉都是異母所出,年歲相差極大,並未怎麼相處過,關係也並不親密。他們生母尚在,比起她這個沒什麼感情的異母姐姐,自然是親生母親要更為親近得多。兩位少主都年幼,就算有乳母和一眾僕從,也離不開親生母親的照顧,而一旦被確立為繼承人,他們的生母地位將直線上升,到時就算不是刻意經營,內外宅也總會有想要站隊的臣屬自發地靠近。要轄制這種此消彼長的勢力、平衡內外宅關係、一路將幼主撫養長大、教授以德行心計最後平穩將整個宗族的重擔安全交給下一任宗主,要付出的心力何止一二,而陷阱風險卻幾乎時時處處,委實不划算。
其次,名嘉已經出嫁。如今的她,對外代表的是朽木氏,並非閒院氏。若按照武藏的希望接過宗族的責任,作為新舊家主交替期間執掌權利的過渡,很難不被外界懷疑名嘉、乃至朽木氏的立場。他們兩家都是在瀞靈庭舉足輕重的正一位貴族,聯姻所形成的政治勢力原本就已經謂為龐大,若再被有心人編排立場和用意,恐怕就要引來四十六室乃至王殿的忌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