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頁
作為女性的母性本能瞬間覺醒,名嘉一個激靈,語言險些快於大腦衝口而出,幸而在最後關頭理智回籠,生生忍住。她平穩地深呼吸,慢慢抽回了覆在屍體上的手,手指在袖中收得緊緊的。
“叫把屍體都抬出去吧。驗明身份,辟一塊空地先收殮了停放,回頭秉過總隊長和四十六室再做安排。”她沒有再看孕婦,面無表情地站起身開始安排收尾,任由那具屍體在自己身後漸漸僵硬,變得冰冷,仿佛聽見那高隆的腹部中,嬰兒逐漸萎縮下來的呼吸和心跳。
空地面積不小,可將屍體一一擺開竟然也占滿了十之八九。儘管都是些與自己素昧平生之人,甚至從瀞靈庭的角度判斷,死的都是罪犯家眷,可看見這麼多屍體齊刷刷擺在一起,不少隊員還是露出了些許不忍的表情。
身份一一與宗譜對上,文書挨個勾掉名冊上的名字,整個過程點驗結束,天光已經亮了起來,名嘉點了幾個留守的隊員把守在村寨外圍,放了其他隊員休息,自己則去一番隊復命。
連續熬了幾天,又目睹了這麼一出人間慘劇,她臉色委實算不上好,連嗓音也多了幾分嘶啞。山本總隊長也沒料到此事竟會是這樣的發展,沉默了許久,只得揮揮手叫名嘉就地處置了那些屍體了事。
畢竟人都死了,除了硬碰硬一舉全殲了叛軍,也不存在其他懷柔的餘地了。
只好辛苦十一番隊和六番隊。
連續在戰場熬了幾天,名嘉覺得自己渾身都是塵土和鮮血。卸了差事回府,先沉進浴桶泡個舒服的熱水澡,感覺全身的毛孔都舒展開來,才像是找回了半口氣。
說實話,看到羽柴全族自盡時,她心裡並沒有那麼吃驚。
名嘉是四大貴族出身,自小尊貴,見多了家族沉浮帶來的劇變,那些被宗族牽累的族人最後都是什麼下場,她自然清楚得很。
先被驅逐,復又叛亂,就算如今四十六室還未下殺手,也不過是為了牽制叛軍,留個籌碼而已。這樣的家族,從靈王宮到四十六室,都絕不可能容忍任何一滴血脈殘留。
此時自盡,總好過被利用殆盡後再屈辱地死去。
感受到羽柴夫人腹中胎動的一瞬間,她也曾一時衝動,想要先想辦法救活胎兒——不管怎麼說,總是一條鮮活的生命,還未及出世,就隨著母親一道香消玉殞,總歸是有悖人倫。可最後時刻,理智重新占據上風,名嘉可以冷靜地判斷局勢,自然也就知道,這個孩子,還是不出生得為好。
母體已經死去,若要救活孩子,只能剖宮產子。且不說她帶來的是戰鬥部隊,沒那個人手和能力去做這種難度的嘗試,就算僥倖救活了,一個不諳世事的嬰孩,也不過仍舊是被用於政治,命運同方才名嘉分析的其他族人一樣,最終也逃不過一個“死”。
為這個孩子的人生考慮,它也還是別出世為好。
至於四十六室考慮的用於懷柔一事,名嘉很不以為然。
幾百年的韜光養晦,從那個老管家的行事便可窺知,羽柴氏從未有過一日想要認命。吉宗反叛時難道不知道自己有家眷族人嗎?為何還慫恿高阪敏行做跳板?為何還在流魂街收買人心?為何不惜牽連上靈王也要攻城略地報一箭之仇?
他從沒有給自己留過退路,不成功便成仁。
而羽柴夫人也正是明白丈夫的孤注一擲,才義無反顧慷慨赴死。這是武士的尊嚴和風骨。
養尊處優的四十六室不懂,但作為武家公主的名嘉懂。
真正的武士,都會懂。
所以,就算是對武士最後的尊重也好,名嘉是不會白白浪費精力設法保那個前途未卜的胎兒的。但被羽柴夫人抱在懷裡先行掐死的幼兒,卻有幾分蹊蹺。
一個母親,再有覺悟,拳拳愛子之心是天性。她或許可以接受帶著不知事的孩子共赴黃泉的結局,但生生掐死自己的骨肉卻是一件十分考驗承受力的事。
對親生兒子下手,看著孩子從痛哭掙扎到抽搐咽氣,這一系列的過程在窒息中完成,對任何一個母親而言都是極致的痛苦和煎熬。既然要死,為何不選擇更乾脆、更安靜一點的死法?掐死在自己面前,不像是解脫,倒更像是折磨了。
自己倒下都要用盡最後的力氣將孩子們護在身下,這般從心底里愛護孩子的母親,真的可以對親生骨肉如此殘忍嗎?
而且包被中的幼子身上所穿衣物,明顯比孩子的身量小。能私鑄兵器的家族,就算從瀞靈庭被流放,財力也不會很緊張,怎麼會給孩子穿不合身的衣裳?倒像是偷穿了誰的似的。
熱水驅散身體的疲乏,名嘉從浴桶里跨出來,讓女中給自己吸乾頭髮和身體上的水分,換了件乾淨衣裳,不動聲色傳膳、休息,直到天色擦黑,她才神清氣爽地起身,套上道服,獨自前往流魂街那個被圍起來的村落。
白日留的幾個隊員不過為著個以防萬一,整個村落既已沒了活人,也不存在什麼意外的可能了,故而留守隊員們也比較放鬆,名嘉甚至沒跟任何一人碰面,就十分順利地進到了正屋。
榻榻米上已經乾涸的血跡暗紅髮黑,她站在屋中仔細逡巡著每一個角落,很快就將目光聚焦在一處。
搬開流水擺件沉重的盆景,在假山後的空隙,一個幾歲大的孩子已被施了鬼道,安靜地睡著,眉目依稀有幾分羽柴夫人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