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人命輕賤,人情淡薄,這就是這人世間的法則,真是比夏朝的刑罰還要糟糕的法則。
春水從牢房中出來,大搖大擺地回到了春江夜。主兒盯著她看她也絲毫沒有回應,把所有姑娘媽媽怪異的目光拋在腦後,春水直接走進她的臨水閣,關了門就睡覺。
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春光大好,萬里無雲。春水算算日子,差不多了。
春水把所有的家當連同那脫了色的髮簪一起都收拾到素色的布中,裹好,趁魯媽媽去打掃的時候塞到她枕頭下了。她走去後廚找來一把削水果的利刃,趁四下無人藏到了腰間。今日她沒有穿長裙,改為便裝長褲,一雙平底長袖走起路來輕便不少。出門的時候被主兒攔了下來,主兒問她:
“你要去哪裡?”
春水依著門對主兒笑:“我去哪裡與你何干?”
“你已經打算徹底和春江夜,和我脫離關係了嗎?”春水以如此態度對待主兒,但是主兒卻給予了她和平日裡不同的溫柔語氣。若是認真瞧她的雙眸,甚至可以看到那深黑的眼眸中有一絲動情的氤氳之氣。春水的確是發現了這點,只是這個時候的動情在她看來卻已經是一文不值。
“春水早就跟主兒說過了,我這命已經還給你了,現在的我已經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了。”
“你自小就沒有離開過這裡,從這裡出去之後你也活不下去。”
春水笑:“我也沒有想要活多久,只想要離開這裡而已。”
“你想和宋漫貞一起死?”
“我已經說了和你無關。”
主兒看著春水倔強的臉,瞭然。她側開身讓春水出去。
“春水,你要知道,你是第一個活著離開春江夜的人。你的心已經不在這裡,我本應該殺了你。但念在我敬重你父親的份上,我放過你一次。你記住,你離開春江夜之後就再也沒有可能回頭,從今往後你我就是陌路人。”
“恐怕我們一直也都是陌路人。”春水毫不留戀,離去。
蘭舟城依舊是她熟悉的樣子,不大,百姓們卻是很有人情味,說話亦是輕聲細語。春水一身薄衫走在陽光下,像菜市口走去。
菜市口熱鬧,每回斬殺重犯通常都是在這裡執行。今日菜市口早早就聚滿了人,等的就是許久未有的斬首之刑。
除了趕集、遊河競詩會、花期大賞之外,蘭舟城素少會這般熱鬧。春水站在人群的最外圈,欣賞著許多攜家帶口來的圍觀群眾,一邊嗑瓜子一邊等著別人的死期——這還真是一種別樣的景致。
春水環著菜市口看了一圈,見監斬台已經搭好,外一圈持刀背箭的守衛把刑場和群眾隔開,內一圈守衛護著監斬台和行刑台,一眼望去的確森嚴,就算插了翅膀要飛也能將其she殺。春水摸了摸腰間的刀,看來是有些自不量力了。不過她已經做好了準備,就算救不了宋漫貞,她也願意和她一同赴死。
囚車一路前來,群眾圍觀而上,一時間哄鬧不已。春水踮起腳尖隨著囚車一路前行,焦急地往人群中擠想要見宋漫貞一面。可是人實在太多根本無法靠近囚車。春水急得額頭上都是汗水,本就是腿腳不便的她無法擠入人群反而被人群推擠出來。春水不再戀戰於此,迅速往行刑台處快步走去,好不容易擠到了前排,只見戴著手鍊穿著一身白衣的宋漫貞被拉下了囚車。
春水一時間心被揪緊,她見宋漫貞的面龐有些不真切。大概是陽光太盛,刺得春水的眼睛都酸了,見宋漫貞整個人瘦了一大圈,春水倒吸一口涼氣,幾欲哭出來。
但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把刀從腰間抽了出來藏進了袖子裡——就是這個時候,她該行動了!
“時辰到!”傳令官一聲高喝,柳大人坐在高高的監斬台上抽出一根畫著“斬”字的黑色令牌,拋向了空中。儈子手噴了一口酒在大刀上,高高舉起,對準了宋漫貞的脖子。
“預備——”
春水身子向前猛衝想要衝入刑場,可是身後一股大力攔住了她的腰阻止了她!
春水大驚,正要驚呼,嘴也被捂住了!她聞到一股檀香味,這味道異常的熟悉!可是極度混亂和焦急之下春水根本沒心思去思考這香味是屬於誰!她喉嚨里發出嗚咽之聲瘋狂地掙扎想要掙脫桎梏,可是身後的人力氣出奇地大,春水根本無法掙脫!
那大刀落下,春水眼眶全紅,血絲猛增!
鮮血噴濺到半空,周圍一圈的人都被血噴到,孩童的尖叫聲四起,春水的臉上全是宋漫貞的血。
宋漫貞的腦袋滾落在地,立起,正對著春水。春水雙眼睜大死死地盯著宋漫貞的臉,她急促地呼吸,所有的力氣一瞬間全部從雙腳之下流失。最後她只覺得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21夜鬼哭
淡淡的香薰之氣瀰漫於春水的嗅覺,但這寧靜的淡香卻無法讓還在昏迷中的她安定。
她不斷地夢見宋漫貞被斬首的那一幕,宋漫貞的臉,她的眼,她鮮血的熱度都透過夢境直達春水的內心,那行刑場面無數次地重演。春水雙眼依舊緊閉,噩夢像一根濕滑、布滿了利刺、卻又無比堅韌的藤蔓,糾纏著春水的身體,令她難以脫身。
木床邊,一個高挑的身影手中執著一條棉巾,雙手交錯一擰,水全數滴落在銅盆之中。
床上的人持續呻-吟,乾沐青轉頭看了春水一眼,見她額上都是汗水。乾沐青拿著棉巾走到床邊,為春水拭去汗水。
“漫貞……”春水握住乾沐青的手,細語道。
乾沐青看著昏迷中的春水在念著別人的名字,面龐上並沒有露出太多的表情,只是把她的手握住,放回了原處。
不知睡了多久春水才真正醒來,當她醒來時發現自己家正身處熟悉的房間。
臨水閣就那幾樣陳舊的擺設,她在這裡待了九個春秋,任何一個角落都是熟悉的。這讓她有種安逸之感,仿佛什麼事也未曾發生,一切都像是過往無數個熟悉的日子一樣平靜,耳邊流淌過的依舊是後院媽媽們拍衣的聲音和煮飯的香氣。
可是當她的思緒沉澱片刻便立刻回想起了宋漫貞的事。
刀、血、屍體……春水思緒猛然緊繃,一下子從床上彈起來,卻覺得腦袋像撕裂一般疼痛,眼前暗成一片,所有的顏色都混沌在一起,讓她無法坐穩,重新倒回了床上。
直到乾沐青來開房門,春水才能重新視物,看清了眼前的人。
“你氣血嚴重不足,勸你不要亂動,否則十天半個月也下不了地。”乾沐青手中端著的木盤之上擺放著一盤菜和一碗白飯,她將木盤放置在桌上轉身便要走。
“在刑場阻止我的是你?哼,呵呵呵……你違背自己所說的話,乾沐青。”春水笑道,“我這等陌路人何必勞煩你出手相勸,你大可看著陌路人被亂箭she殺,何苦將其救回?”
“我願意。”
春水操起窗沿的花瓶恨恨地朝乾沐青擲去。花瓶不偏不倚正中乾沐青的額頭,碎了一地。
“你以為你是誰!救世主嗎?我告訴你我不需要你的拯救!我根本就不想見到你你為何要出現在我面前?!又憑什麼由你的意願來決定我的生死?你作甚不躲?乾沐青!你會不會太自以為是!”春水吼道,“快點從我面前滾開!滾——!”
血一直流到乾沐青的眼皮之上,一眨眼,滲入了眼中,染得她眼睛裡全數鮮紅。
“想死現在也可以去,死的方法那麼多,還怕沒錯過了就沒機會死了麼?你的性命的確掌握在你的手裡,但你也要想想你的性命是否只屬於你一個人。魯媽媽高燒不退,開了藥給她但她死活不喝。我可以不顧及她的死活,如果你也能同樣做到的話,你就踏出這個門,一頭扎進護城河裡死個痛快吧。”
乾沐青重新闔上門,屋內只剩春水一個。春水心痛如刀絞,一想到宋漫貞因她而死她就痛苦萬分。她想要找到曾經自毀身體時用的刀,卻不知那把刀被遺落在菜市口的哪個角落,甚至連可以致傷的金簪也不在身邊。心中的悲憤無處發泄,春水被激得渾身戰慄不已,想哭卻落不下眼淚,像個痴人一般矗立在屋子的正中央,默默無言只是顫抖。
最後也是累了,虛浮著腳步去魯媽媽的房間看她,躺在床上瘦了一圈的魯媽媽一見到春水就哭了,拽著春水的胳膊死活不放,也不說話,就是無法停止抽噎。
春水的魂魄不知道飄到哪兒去了,一雙大眼睛紅腫難看,呆呆地望著破舊的窗戶。這屋子的窗戶比臨水閣的還要破舊,站在這裡風不停往裡灌,凍得人夠嗆。這都已是過了立春還跟冰窖似的,嚴冬是怎麼熬過來的呢?魯媽媽,你一直以來的笑容都是怎麼撐出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