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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變成人】,這是怪種子的最後一個電訊號,這束訊號沒有在茫茫電荷中消失,而是遊走在每一個悄然變化的軀體部位,傳達著,複製著,激勵著,吶喊著,【想變成人】,想到泥土之上,想穿那種奇怪的薄薄的毛皮,想開口說出表達自己的語言,想伸出四肢動作,行走,狩獵……
誰也不知道荒山中埋在一個慢慢成型的人體。村民們都在山腳的村落中生活,除了上山狩獵砍柴,他們不關心泥土中埋著什麼。
還有幾百年,本還有幾百年,怪種子就能實現自己的願望了,但是一場這片森林從沒遇到過的戰爭打破了怪種子沉眠的美夢。
村民是閉塞的。他們仰頭看著呼嘯而來的飛機,跪地敬拜,飛行員向下看著一群群居民從屋中湧出,確認目標,摁下了發she按鈕。
炸彈擲下,為了打擊據說藏匿在這片山區的游擊隊頭目。
一枚大當量的炸彈帶著加速度狠狠降落在森林之中,以闖入者無所畏懼的姿態一頭扎進這片森林原本主宰者沉眠的土層,驚天動地地炸開了。
樹木被引燃,cháo濕的森林並沒有阻止火的蔓延,在濃煙滾滾中慢慢從泥土中爬出來的少女身處火焰燃燒的正中心,仿佛沒有意識到目前的狀況,任由火焰舔舐著還沾著濕土的身體。
沉睡千年的種子終於來到了泥土之上的世界,然而剛剛清醒的種子並沒有絲毫快樂的情緒。
因為她發現,她還沒有發育好。
本該看到的五色的世界是一片漆黑,無感,無視,無嗅,無聽,提前被吵醒的種子還沒發育完全她的五感和體溫,此刻再回到土中吸收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種子胡亂伸手揮著,試圖熟悉這個全新的身軀。四肢,頭部,軀幹,還有深藏在體中的種子本體……
一株小苗從種子的手心長了出來,她仔細感受著四周的樹木老鄰居的竊竊私語,卻聽見了它們細碎的哭聲:
【好痛……燒起來了……】
【熱……水……】
【QAQ熱……】
熱?
【就在你身上……那團太陽……那團帶來熾熱的惡魔……】
樹木們碎碎地交流著,種子將手放在了它們指出的位置,然後準確地抓握到了焰心。
一股熱流從指間傳遍全身,種子渾身一震,呆呆地佇立在仍燃燒的火焰正中,突然被燙著般地跳了起來,連滾帶爬地逃離了那片火場。
……是感覺!火焰給了她感覺和體溫!
但是除去感覺,她仍然無法視聽,無法開口言語。
但是這個問題很快就得到了解決。
火仍未熄滅。種子手貼著樹木感受著,打聽著四周的狀況,忽地,樹:【!】地斷了一下,一陣涼風從她背後襲來,一個從未接觸過的涼呼呼的東西貼住種子的胳膊,狠狠將她摁在了樹上。
【襲擊!】樹這樣警告,種子本能地感受到兩團新鮮食物的活動——他們身處森林,每一棵樹每一株糙都是她的信使,剛剛醒來的她太餓了,身體裡的種子“呼”地從背後張開根,向著樹木指引的方向襲去。
食物很虛弱,這很奇怪。根快速地擊打食物體內能量最充裕的部分——那是一團種子都能感受到的微弱的光團。根將食物緊緊纏繞住,然後猛地將光團吸入體內——
——吸收。
種子跪倒在地,捂住耳朵,被動地接受從來沒有接觸到的大量信息,而根沒有停手,狠狠鞭倒了企圖逃走的那另一個襲擊者,像對付第一個倒霉鬼一樣,將他死死纏繞起來。
“大人!大人!饒了小的吧!是小的動了妄念,覬覦大人的神格——求求你了,大人——啊!!!!”
這是吸收了第一個光團後,種子聽見的第一句話,這是這個世界迎接她的第一句話,是即將被她殺死的食物的哀求和告饒。
根把第二個襲擊者的光團吸收了,眼前亮了起來。
種子看見了這個五色的世界。
神格?
種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深吸一口氣,好好打量了一番這個新奇的世界。
兩個襲擊者的屍體倒在地上,根心滿意足地收回體內。種子好奇地翻檢起屍體來——他們長得好怪,和以前模模糊糊吃掉的那些人不一樣……
第一個被吃掉的長著一對碩大的招風耳,第二個長著一雙金魚眼。
神格,長得奇怪的人,吸收了就能看見聽見的光團……
種子搖搖頭,向著記憶中森林的邊緣走去,那裡是她嚮往的村落——第一個人類世界。
種子不再叫種子。原本第一個收養她的家庭是要把她做童養媳的。閉塞的村落中對於這個啞女的來歷很是好奇,但收養她的家庭好奇是好奇,叫她乾的活也不少。當然,他們也沒給種子取名字,都是“哎哎”“喂喂”“啞巴”地叫。剛剛被轟炸過的土地需要翻整,種子就被抓了力工。來到人類世界的第一天,她被粗魯地套上衣服,被動手動腳,趕到地里幹了一天的活,回來還被男主人打。
在那個男人的巴掌落到她臉上之前,種子就不高興了。她憋著一天的怒火通過根發泄了出來,然後她拋下一屋死屍氣鼓鼓地離開了村子。
平城在被占領後一直有樹妖的傳言,日·軍司令並不相信,認為只是當地游擊隊的裝神弄鬼,直到又一戶家庭被全部勒死以後才簡單派了幾個人去查看。查看結果是仇殺,最後也不了了之。真正的兇手卻已經安安穩穩地在一戶小家庭安頓了下來。
這對知識分子夫婦的兒子並不在平城,而在西南念大學。夫婦撿回了遊蕩在街上衣著破爛的種子,給她取名叫趙箏。老先生在報社工作,有時候接幾個翻譯的活兒乾乾,老太太就帶著阿箏打打零工,在家幫人家洗洗衣服。
直到建國前期夫婦兩才看出阿箏的古怪之處,因為阿箏從來不長。撿回來時看起來阿箏才二十出頭,戰爭即將結束時離收養她也過去了近十年,她看起來還是二十出頭!
夫婦的兒子趙淵從西南回來以後打算把兩口子還有妹妹接到帝都去,他現在在帝都大學教書。老太太領著阿箏收拾東西。就在老太太翻檢衣服的時候,狀似無意地問:“阿箏啊,你說,做人是不是件好事?”
阿箏認真地把老頭子的衣服折起,沒有回頭,只是順手在一沓報紙上沾水寫了個“好”字。
“但是我們人卻覺得做人太累啊。”老太太嘆氣,“人覺得做人不好,但是那些山野精怪卻一個個的都想做人。你說這是為什麼呢?”
阿箏把衣服放下,一字一划地在報紙上寫:
“因為做人雖然累,但是更像活著”
老太太仔細看了看阿箏的回答,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閨女兒,你是個心善的。別多心,我們會養你到我們下不了地的那一天。但是閨女兒,記住,既然要像個人一樣活著,就別像動物一樣殘害別人。眾生都是活,但是人的活法和眾生都不同。留著一顆善心,你就不是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