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顫抖,是因為害怕。
害怕又是因為什麼?
因為怕殺手?怕死亡?還是怕失去?
不知道呢……
大抵是安神香的作用,有嬤嬤推門進來要給屋裡掌燈時,發現那位被留生敬若主母的、素紗遮面的姑娘,不知何時靠在椅子裡睡著了。
曹徽這一覺睡的並不安穩。
她做了一個夢,夢裡一會兒是自己尚是孩童時追在哥哥曹征身後玩耍的場景,一會兒又是點兵台上哥哥手提紅纓虎頭槍與司馬玄交手的畫面,紛紛嚷嚷雜亂無章,終於,夢境忽的一轉,夢中的曹徽來到了和荊陵侯成親那晚的新房。
龍鳳紅燭吉祥如意,洞房裡擠滿了來湊熱鬧的人。
幾個健碩的婦人嘴裡說著各式各樣的吉祥話,邊大把大把地往床上扔果子,那些果子種類繁多,一股腦的都是往喜床上扔的,有的果子砸到了曹徽身上,那些婦人們反而更加高興——曹徽知道,被那些紅棗桂圓花生等果子砸到身上,這是極好極好的兆頭。
她的耳垂都紅成了兩頰的胭脂色。
接下來是一應的新婚禮儀,直至那個曾被自己遠遠地在宮門外瞧過一眼的荊陵侯司馬玄,拿著掛有大紅喜花的秤桿子挑開自己頭上的鳳舞呈祥如意平安蓋頭。
在一陣又一陣的起鬨聲中,十六歲的曹徽怯不敢抬眼看對方,只是在對方側身坐到自己身邊時,她極快地抬了一下眼睛,瞥見了對方的一個側臉——這人在笑,露出了一顆虎牙,笑得側臉溫和純善。
只是在那人被鬧洞房的同袍們拖出去吃酒前,曹徽從那人看似不經意間偷偷看過來的眼神里,看見了一種深淵一般的痛苦與掙扎。
那個眼神轉瞬即逝,甚至讓曹徽覺得那只是自己的錯覺。
沒承想,只那匆匆一瞥,便是她們二人此後一年多里見的唯一一面——北境狼煙突起百里,那人脫下喜袍換上甲冑,連夜帶兵回了北境的生死戰場。
「——殺了我!」
熱鬧喜慶的新房被突如其來的血腥黑霧吞噬,四周倏地燃起了熊熊大火,一個沙啞的聲音拖著幽長冰冷的語調斷斷續續地響起來,聲音傳進曹徽的耳朵里,陰冷可怖之至。
曹徽的身體漸漸被大火吞噬,耳邊儘是烈火燃燒的噼啪聲與房屋倒塌的毀滅之聲,那些聲音太過嘈雜,似乎是木頭裂了,又似乎是什麼東西砸下來了,一個旺盛的燃燒物就這麼猝不及防地飛濺到了自己的臉上。
好燙,好疼——
她想躲,想呼救,明明恐懼極了,張張嘴卻偏偏發不出任何聲來,兩隻腳似乎也被釘在了原地,一絲一毫都動不了。
四周的火焰像是長了牙齒的餓了千百年的怪獸一般,張牙舞爪地朝她撲了過來。
大火如願以償地將她吞了進去,火舌泛著妖冶古怪的紅光死死地捲住她的喉嚨,她下意識地用雙手扣住了自己的脖子,拼盡全力的呼吸著——呼吸呼吸——她呼吸不上來了——真的呼吸不上來——
在她就要窒息的時候,「嗆喨」一聲利刀出鞘的聲音不知從何處響起,凌厲的刀風裹挾著橙色的火焰一刀切下,無邊火海竟被這隻三尺長的玄鐵刀生生劈成了兩半。
這一刀切的太過兇狠,刀鋒砸到地面上,狠狠將青石地面劈開了一道大口子,碎石迸濺,火焰紛飛之中,一個廣袖玄袍的人沐著烈火緩緩出現,這人出現之後,不由分說的就將手中的刀直直向曹徽扔過來。
那人就站在十步之外,周身帶著來自黃泉路上的那種沁透靈魂的寒涼,宛如地獄歸來的嗜血修羅。
只見這人閒閒地將兩隻手攏在寬大的廣袖之中,用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態,在無邊業火中徐徐開口,聲音溫和,語氣平緩,不知契合了誰家姑娘的夢中情郎模樣,「曹媛容,殺了我,萬事可休矣……」
那人的話音剛落,一股巨大的力量如大山封頂般沉重地落在了曹徽的手上——她手裡的長刀忽然像是有了靈魂一般,引著她直直朝玄袍的修羅殺了過來。
萬鈞之際,就在玄鐵刀的刀尖沒入玄袍修羅的腹中的一瞬,四周的烈火瞬間散去,曹徽終於看清楚了玄袍人那張模糊的面容——額角細細的刀疤,眉下狹長的墨眸,以及那兩顆俏皮可愛的虎牙……
「元初!」曹徽驚叫著從噩夢中醒來,同時已經猛地掀開床帳從床上滑下——腳被身上的毯子絆了一下,卻正好跌落在了一個不是特別寬厚但是卻異常溫暖的懷抱里。
「我在這裡呢,徽兒,沒事,我在這裡呢……」司馬玄意外地接住了這個突然從床榻上撲跌出來的渾身顫抖的人,一時貪戀,她竟不忍撒手鬆開抱在懷裡的人——每當這樣親近地抱著她的時候,自己的心裡總是可以偷得到一時片刻的安寧。
真的是抱一會兒就好,哪怕……哪怕是抱一下也好。
可是這次曹徽竟然抬起雙臂主動圈住了司馬玄的腰身,她在她耳邊低喃著,帶著夢中殘留的哽咽,斷斷續續毫無章法,「你不能死,不是這樣的不是的,我不是一心要你死的,不是你知道的那樣的,元初我——你知道的,我怎麼也不會選擇,他,你……他們,火……大火燒了房子……不是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元初……」
語無倫次,害怕極了,大火,人命,真相,冤讎,掙扎,矛盾,糾結,執著……在諸多紛亂的雜糅折磨之下,這個從噩夢中醒來後有了懷抱可以躲避的人終於將臉埋在對方的肩窩裡,放聲大哭了起來,像個走失在熙攘廟會中的孩子,那般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