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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是警察。」
這次輪到周珏意外,她沒想到他會回答,還回答得這麼坦誠。原想半玩笑地問一句是不是真的,可看他的表情實在不像假話。她感覺到他不會拿這件事開玩笑。
「你老竇(老爸)……」
「過世了。」
周珏遲緩而沉悶地「哦」了一聲。
湯卓良擱下筷子,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店裡免費供應的茶水,而後說:「癌症,不是因公殉職。」
周珏鬆了一口氣,對上湯卓良的視線,忽然發現他眼裡有一閃而過的笑意。她後知後覺地佯怒,「你耍我?」
「彼此彼此。」
他生得一雙桃花眼,天生含情。她看著看著,垂眸彎了下唇角,「蛋牛治分你一半?」
「不用。」
「這間店分量比我想像的多,一個人食不完。」
「我以為你常來。」
「沒有,有事才過海。」
不知道怎樣接下去,止於該為彼此保留的邊界線。
但湯卓良印象里,他們好像說了很多話。她笑個不停,嘴裡還在咀嚼,只得仰頭以手掩面。笑彎的眼抹了銀灰色眼影,在節能膽白熾光線下像是月下的海面。神秘、深邃,令人禁不住一頭栽進去。
*
繁雜的夢境被電話鈴聲打斷。湯卓良在茶几上摸到手機,打開翻蓋,按下接聽鍵。對方只說了短短兩句話,他條件反射般地坐了起來,忙應:「好,好,馬上過來。」
霧氣瀰漫,凌晨五六點不見天光,昏黃的街燈映著前路。湯卓良驅車過海,到旺角太子。這一帶酒肆林立,歌舞,燈光,煙霧,塵囂之中隨手一捻是悲歡離合。
男女們摟抱著,推搡著從門廳到街頭,攜晨霧離去,還未盡興似的。
凱文在「邁得豪斯」酒吧門口食煙,瞥見雪弗萊停泊,揮手示意。湯卓良下車走過去,視線落在角落抱著紙袋乾嘔的後生仔身上。
「新來的。」凱文說著遞給湯卓良一支煙。
湯卓良笑了一下,將煙塞在嘴裡,掏出打火機點燃,招呼那邊的後生仔,「麻煩你去丁記買份西多士。」
抬起警戒線,湯卓良走進酒吧內部。凱文後一步跟過來,引他往現場去。
廳內已清場,燈光明亮。當值的員工被警察叫到一邊詢問,顯得很倉皇。比起命案更害怕事件對營業的影響,他們不想丟掉這份兼職工作。
女洗手間裡,重案組的同事正在拍照取證,小心翼翼不破壞現場。
湯卓良戴上同事遞來的手套,來到最裡面一間隔間裡。死者倒癱在馬桶上,鼻血凝固了,嘴邊殘留白沫,褲子皮搭扣還沒繫上。看上去是磕藥時縱慾,或縱慾時磕藥,樂極生悲。
「凱文,什麼風把你們O記請來了?」西裝革履的男人出現在洗手間門口,手裡端著一杯咖啡。如此作態,非重案組方警司莫屬。
湯卓良聞聲,退一步從隔間裡探出頭來,看著方警司說:「死的是古惑仔,當屬我們O記管咯。」
西九龍轄區的案子多少與幫會社團有關聯,偶爾重案組與O記會協同辦案。但兩個部門目標不同,理念不同,協同辦案結下不少梁子。何況這位方警司的現任女友,是凱文的前妻。於公於私,當下關係十分微妙。
方警司喝了一口咖啡,「O記就是不一樣,十個古惑仔,八個都認得。這又是哪位?」
「哨牙佺,蔣坤的馬仔。」凱文摸出煙盒,禮節性地示意。
「Sorry,戒了。Sammy討厭煙味。」方警司笑笑。
*
「『Sammy討厭煙味!』」凱文哼笑,搖頭,氣呼呼點菸。
湯卓良咬了一口西多士,半是戲謔半是安慰地說:「Sammy沒眼光。」
「Sammy是誰?」車后座的後生仔出聲問。
二位警官回頭盯了他一眼,頗有默契地收住話茬,談起這樁案子。
一九九七,湯卓良做巡警的第二年,九龍阿公喪命於槍擊,蔣坤成了「和勝」一把手,不止旺角,整個九龍都由他話事。
經過一年「跌打」,湯卓良對這些名字如數家珍。但他也只能數給女朋友聽,這些人物的事情不在他管轄範圍。
「其實你有沒有想過不做警察?」女朋友說。
「為什麼?」湯卓良很詫異,儘管不是第一次聽周珏這麼說。
「麻煩事多,動不動就被投訴,我不想你這麼累嘛。」
「我不覺得累啊。」湯卓良將切的一把蔥拂進面碗裡。
沸水的蒸汽瀰漫。
周珏似霧中月,朦朦朧朧叫人看不清。「可是我累了。」
拍拖這一年來他們大吵好幾次,也冷戰過幾回,最後懶得動氣。像現在,以為吃一頓飯,看一場電影,就可以當無事發生,一切照舊。
知道是自欺欺人,可說不清是捨不得對方,還是捨不得消耗的時間,沒人願意先離開。甚至你會努力回想戀愛過程里美好、浪漫的部分,雖然到最後只會感概,生活消磨,回不到當初。
湯卓良說:「你要考試要做part-time(兼職),我已經盡力配合你的時間了,你還是常常講沒法見面。那我有什麼辦法,辭職24hour陪你?對不住,我做不到。」
周珏說:「下周我要去波士頓,上一個短期課程,幾個月。回來再談好不好?」
「不鍾意我做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