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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電視牆一角懸著掛鍾,五點三十七分。那部電影估計放映到一半。原本的計劃是看場電影,吃頓晚餐,再去飲酒。然後……然後或許睡一覺。
在沙發上小坐片刻,湯卓良去廚房煮麵。
水燒開,放一把掛麵。洗小蔥、生薑,切碎。取出面碗打底料,一定加半勺油辣子,一勺食醋,他吃得重口。
細軟的麵條隨沸水滾動,灶台旁的淺綠色玻璃窗蒙上薄霧。誰沒幹過用手指在玻璃窗上塗鴉的傻事,他從前也畫過豬頭,寫過「好彩」。彼時還不到二十歲的女人譏誚說:「阿Sir,你是不是才八歲啊。」
泛濫的純情被點破,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他揉亂她的頭髮,還接著撓她的癢。二人胡鬧一氣,不知怎麼就貼近。在氤氳里接吻,如同潛入奇妙的深海,教人不知歸時。
直到水撲出鍋,澆熄灶上的火。他們仿若受驚的鳥雀,各自分開,關火的關火,拿抹布的拿抹布。最後蹲下,擦拭淌到地板上的水,手與手又碰在了一起。
大約靜了一秒,她沒好氣地說:「都怪你,這下冇得食啦!」
他盯著她看了會兒,不知哪來的勇氣,忽然說:「好彩妹,我們拍拖咯。」
她猛地站了起來,可鞋底打滑,趔趄著後仰。
他說出那句話,自己反倒愣住了,慢了半拍伸出手去,她已跌落,後腦勺還磕在玻璃推門上。悶悶一聲,她反手摸後腦勺,蹙眉瞪著他。
「沒事吧……」他的手還懸在半空,說著又往前遞,一時頗有些尷尬。
她還是氣鼓鼓的模樣。眼看就要拂開他的手,她卻握住他的前臂,往身前一拽。
他這下反應又快了,站得很穩,沒讓她逮過去半分。
尷尬氣氛加重。
他當即作出選擇,跌坐在地,還裝出吃痛的樣子,「哎呀,地板好滑!」
生硬的演技令他腦袋挨了一記輕拍。他嘆氣,「快起來了,不是餓咩?」
她卻說:「你講的還算不算數?」
「什麼啊?」
她無言,撐著地板站起來。他還擋在跟前,她只得貼著玻璃推門,從旁邊繞過去。
她還沒繞出去,他一下子起身,單手抵住門。動作分明很輕,可擊打玻璃的震動令她不由得慫了下肩膀。
他沒什麼表情,看著她的眼睛說:「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
湯卓良端著面碗在客廳的茶几前坐下。不過幾分鐘,碗裡只剩殘湯。他望著黑魆魆的電視機,腦海里忽又閃過與持刀的罪犯在天台邊緣搏鬥的畫面。
他決定看電影。
電視牆的幾個柜子擺滿了影碟。指尖在碟片的背脊上划過,湯卓良勾出其中一張,翻過來發現是《南國再見,南國》。侯孝賢的片子。
女人不怎麼喜歡文藝片,卻鍾情這一部。小高他們騎摩托車穿越林中的彎道馬路的那個長鏡頭,她覺得好經典。她還說:「我姑姑講這一幕好似她和姑丈過去的經歷。」
當時湯卓良無奈地回說:「知啦,可惜你姑丈在彎道摔慘了。講了上百遍。」
「不愛聽啊?」
「看過這麼多次,我們換一部看咯。」
「你知不知我為什麼這麼喜歡這部電影?」她看過來,大耳環在明明滅滅的熒幕光線里閃爍著光澤。她笑了一下,眼尾上揚,「有時候你在這個地方,卻感覺到你不屬於這個地方。」
「你要走?」
「不是啊,我是講……時間在走,但有的人還停在過去。沒辦法適應當下的社會,你明白?」
這大概是湯卓良聽見好彩妹說過的最有深度的話。沒錯,人稱好彩妹,大名周珏,是他的前度。他記得清清楚楚,什麼都沒忘。
長長的片尾字幕過完,然後熒幕閃爍了一下,變成一片靛藍色。
面碗還擺在茶几上,周圍多了好幾罐空的啤酒。
湯卓良橫躺在沙發上,一腳垂在邊沿。他如願以償地睡著了,這很難得。很多時候即使飲酒,也不能讓人安睡。
是的,他還停在過去。
☆、插pter 2
一九九六年,古惑仔橫行,黑警遍地,你分不清向窮苦攤主索取保護費的到底是匪是警。不管分不分得清,最好不要去招惹他們,尋常市民都懂得。
可湯卓良不懂得。他剛成為一名小小巡警,身上別著皇家警-徽胸針,自認有別於「尋常」。偏生他又被分配到旺角——整個九龍最龍爭虎鬥的地方。
話說當年,一位青年南下來打拼,闖出一番天地,開堂辟館,整個九龍由他話事,人稱九龍阿公。
阿公垂垂老矣,底下的人明爭暗鬥想搶下這一把手的位置,其他幫派社團的人也煽風點火,想漁翁得利。一時間九龍各地街頭滋事、持械鬥毆成了家常便飯。
最熱鬧的地方當屬旺角。旺角揸fit人叫蔣坤,行事風格果決,頗有九龍阿公當年的風範,被裡里外外視為首要摘除的麻煩。
湯卓良一無所知,還拒絕了同事遞過來的一支煙——如果他知道這是得到情報的必要的社交手段,他不會傻到拒絕。
陰雨綿綿的傍晚,湯卓良在收工前瞧見三兩個古惑仔圍毆賣魚蛋的阿伯,立馬沖了過去。第一句台詞:「住手——!」
第二句:「你們在搞什麼?」
第三句:「我是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