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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茂密的叢林深處,賀茂行樹被影丸扛在肩膀上顛得想吐,好半晌,影丸急速的步伐才緩緩停頓了下來,像是怕驚擾著了什麼一樣,顯得小心翼翼起來。
“影丸!放我下來!”賀茂行樹大聲咳嗽著,幾乎要背過氣去。
影丸不為所動,一步一步,朝著前方的荒涼的小徑邁去。
“影丸!”賀茂行樹有些慌神,他開始劇烈地掙紮起來,連帶著聲音都有些歇斯底里,“我命令你!放我下來!”
影丸身軀一僵,沒有回話,依舊埋頭向前。不遠處的後方,有大妖的氣息在不斷逼近,翻卷著濃烈的殺氣和狂躁,讓賀茂行樹感到毛骨悚然!
“快走!他們追來了!”
影丸不為所動,連神色都沒慌亂半分:“安靜一點,行樹,快要到了。”
這一次,他沒有喊“大人”。
“你說什麼?什麼要到了?”賀茂行樹只覺得森冷的寒意沿著脊背緩緩上爬,一種揮之不去的違和感由心底升起,讓他哆嗦起來。
“你忘了嗎?行樹,你姐姐的墓地,可是在這兒啊……”
賀茂行樹忍不住渾身發毛,連臉色都變得蒼白萬分:“墓地!不可能!他們將她和那個骯髒的半妖一起燒死,哪來的墓地!”
骯髒的半妖……呵……
影丸的薄唇輕輕勾起,舒展開溫和的笑意,就連森冷的語氣,都變得柔軟起來:“她的屍骨,當然是我親手斂起的。”
“我帶著她和孩子,收斂在這裡。”
“你說什麼?”賀茂行樹頭頂冷汗涔涔,“影丸!你要做什麼?我可是她的親弟弟!”
撥開密集的灌木,劈開一堆纏緊的爬山虎。影丸已然察覺到了三隻大妖近在咫尺的身影,可他卻我行我素,毫不動容。
他來到了一方低矮的墳墓前,狠狠地將賀茂行樹灌翻在地上。尖銳的石塊磕破了他的腦袋,殷紅的鮮血瞬間模糊了他慌亂的面容。
“影丸!你在她……我姐姐的墓前,敢這麼對待我!你就不怕……”
“嗯?怕什麼?你也只有在這時候,才會承認她是你姐姐。”影丸溫軟地笑起來,“她捨棄不了的是家族和責任,最放心不下的人是你。哪怕最後她被逼死,就連孩子也……她還是念著你。”
“即使我被你們賀茂一族封印,被奴役,我最後選擇的御主,也還是你。”影丸冷笑道,“並非是你有所謂的天賦,只不過,看在你是她弟弟的份上,照拂你而已。”
他永遠記得那一天,他的愛人和孩子在熊熊烈火中被燃燒殆盡的模樣。他也永遠記得她最後解脫般的笑意和難以掩蓋的痛楚。
【影丸,對不起,這是我的選擇……】
她選擇了死亡,卻不知自己身亡後,抹除了“污點”的賀茂一族當即動手斬了她的孩子。沒有分毫手軟,不帶一絲愧疚!
十年之前的京都之變,他屠乾淨了半壁陰陽寮,最後卻被賀茂一族的大陰陽師們聯手封印了起來。直到三年後,久居樊籠中的他再度見到了賀茂行樹——他愛人的親弟弟。
一個天賦還行的少年,卻有著與年齡不符的野心。
他選擇了他作為御主,成為了他的式神。原以為,賀茂行樹會有著他愛人的幾分理念,將賀茂一族陳舊腐朽的格局打破,為他枉死的愛人正名。
卻不料……他明明是她的親弟弟,可他對她的稱呼,永遠都是“那個低賤的女人”。
【那個低賤的女人,居然自甘墮落到為妖怪生下半妖!】
賀茂行樹就是這樣,一邊作踐著她為自己正名,一邊享受著她留給他的一切。
“吶,紗織……”影丸喃喃念道,注視著墓碑的眼神溫柔繾綣,“你用盡全力與性命守護過的所有,卻在你死後,還未放過你。”
他們吸著你的血,吃著你的肉,作踐你的名聲,還殺了孩子……
你後悔嗎?
紗織……
那個在冥界邊緣遇到的少女,在他的記憶里依舊笑得文雅如初。可最後,她穿著白色的狩衣,將匕首用力地捅進自己的心臟……
血染紅了她的白衣,也染紅了他的世界;火燒毀了她的屍骨,也燒毀了他的妄念。
紗織……紗織啊……
他原想麻木地活下去,等著賀茂行樹壽終正寢,或許,他所謂的“守護”就走到了盡頭。可偏偏在今天,他遇見了鬼女紅葉,和那個……人類女人。
大妖茨木的女人,純正的人類,面上帶著懵懂和好奇,如初入狼群的羊羔一般無害。
她被保護得很好,而她也願意脫離人類的生活,安安穩穩地與妖怪住在一起。如果,紗織當年也能與他一同離開……
說不清是嫉妒還是痛苦,他差一點掐死了她。
至於紅葉,一個懷孕的女妖,她將所有的妖力都死死護著小腹。她帶著女人初為母親時的倔強和堅定,有著為腹中的孩子付出一切的覺悟。
於是,他手中的長太刀鬼使神差地偏離了軌跡,從她的腹部移向了肩胛……
行屍走肉般的情緒突兀地復甦了起來,交雜著他對愛人抹不去的深情和難以言喻的痛楚,將十年間深埋的負面怨恨,徹底引爆!
紗織……紗織啊!
影丸的黑髮翻飛而起,狂舞如同毒蛇。他的黑影緊緊纏上了賀茂行樹的身體,將驚慌中掙扎的他緩緩抬起。
“行樹……告訴我,你姐姐和我的事,是你傳出去的嗎?”
“行樹……告訴我,你是不是對你姐姐說過‘你怎麼還不去死,明明已經這麼髒了’……”
“行樹……告訴我,你是不是親手……劃斷了那個孩子的脖頸?”
十年前,他只記得一場殺戮和一場死別;三年後,他只記得他是行樹是她的弟弟;七年中,他聽見賀茂一族的人竊竊私語,才知道被掩埋的往事中有如此之多的秘辛。
“不!沒有!絕對……沒有……沒……”
他斷斷續續地說著,已然喘不過起來。
但賀茂行樹並不知道,作為與他結契的影丸,是最能體會到他心虛的人。他的厭惡、愧怍、鄙夷和仇視……影丸並不能理解,明明他們血脈相連,可賀茂行樹卻能因為紗織的天賦原因,對她嫉恨至此!
恨不得……讓她去死!
影丸閉上了眼,側過頭去,不願意再看。好一會兒,他才看向身後的三隻大妖:“嘛,能幫我一個忙嗎?”
他“刷拉”一下鬆開了賀茂行樹,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能幫我殺了他嗎?”
賀茂行樹狼狽地趴在地上,手腳並用地朝一旁退去。可他還沒離多遠,就被姑獲鳥颯斷了一條腿。
人類悽厲的慘叫迴蕩在林子裡,酒吞扛著鬼葫蘆冷冷地盯著影丸,嗤笑道:“怎麼?動不了手?”
影丸點頭。
“還真是沒想到,當年縱橫冥界的影丸,居然會有下不了手殺人的一天!”酒吞眸子裡殺意凌冽,“呵,聽了個無聊的故事。”
影丸的眼皮子一掀,說道:“無聊?”
“無聊。”茨木伸出鬼爪,揮動了兩下,“連自己的女人都護不住,你居然還有臉讓她為你生孩子。”
“那是她的選擇……我尊重她的選擇……”
“呵!”茨木不禁代入了他與喬心舒,只覺得鬱氣難平,“愚蠢!你所謂的尊重她的選擇,就是尊重她選擇去死?”
“我會尊重我的女人一輩子!”茨木咬牙切齒道,“但我不尊重她犯傻的選擇!”
“我不允許她自私地拋下我選擇死亡!她要負擔責任,我陪她一起;她牽掛家族,我與她一起;她離不開人類的生活,我也可以和她一起!”
“但你!在你的女人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裡?”
“你把她丟在她的家族,你讓她生下孩子獨自面對流言蜚語,你還為害死了她的人做了式神!”茨木一拳頭砸向影丸的側臉,將他狠狠砸在一棵樹上。
古木斷裂,影丸砸在深坑裡,半天動彈不得。與賀茂行樹結契極大地限制了他的實力,以至於他現在在茨木的重擊之下,幾乎到了瀕死的地步。
“我告訴你!我愛上了一個人類!”茨木怒意勃發,“而我,不是你!”
“即使我以後的孩子是個半妖,他依然會成為頂尖的強者,哪怕在妖界,也不會因為血脈而低人一等!”
“因為,他的父親,是大妖茨木!”
“我活著一天,就不會讓我的女人和孩子受一分委屈!即使我不幸身死,我也要我的餘威能護他們百年!”
“影丸,我曾以為你是個強者。”茨木傲然地俯視著他,“卻沒想到,你也不過如此。”
影丸的眼睫顫了顫,他沒有說話。只是,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擔般,有了一絲解脫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