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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麼錢鍾書的態度是什麼樣的呢?錢鍾書沒有像魯迅那樣從正面來批判幽默文學,而是用他自己特有的文風,一開篇就說“自從幽默文學提倡以來,賣笑變成了文人的職業”。我覺得這話比魯迅更刻毒。他一下子就把“幽默文學”這麼莊嚴的四個字和“賣笑”兩個字聯繫到一起。所以有人說錢鍾書是很壞的。真正的幽默大師,往往他的殺傷力是比不幽默的人還要強的。那麼把這兩個詞聯繫到一起,其實已經含蓄地表明了錢鍾書先生的態度,同時也設定了這篇文章寫作的角度,也就是說,他不是正面地、全面地來談論幽默文學的問題,而是只從“笑”的角度,來發表他對“幽默文學”的看法。他換一個角度,換成從“笑”來談論幽默文學。所以這篇文章不是古今中外、泛泛地談“笑”這個問題的,是從“笑”入手,談幽默文學。這就叫寫文章的角度,我們談論一個問題從哪個角度入手?我經常說,我們做學問也好、寫文章也好,很像打仗,很像攻城拔寨,選擇哪個角度作為突破口,從哪裡殺入,最能夠以最小的傷亡獲得最大的戰果,這是軍事家和文學家共通之處。那麼他從“笑”這個角度入手,來破“幽默文學”這座城堡。這個突破口選擇得真是非常好的。中國的散文講究起承轉合,這第一句就是一個非常好的“起”。這個“起”一方面扣了題目,不是“說笑”嗎?一下子“賣笑”就出來了。而且又很精煉地打開了話題。它既有非常強的現實針對性,又能引起讀者的興趣。而且你看來好像是不經心的,隨便一句話就說出來了。錢鍾書的確是寫文章的高手。有的時候高手寫文章,你看上去他說得很好,但你怎麼琢磨都覺得他不用力,他非常輕鬆的一句話就說出來了。這叫“舉重若輕”,這是武林高手的一種風範。

    沉重的幽默:錢鍾書的《說笑》(4)

    那麼第二句呢,錢鍾書馬上就扣著第一句,對“笑”和“幽默”進行了區別。他指出,“笑未必就表示著幽默”。有些話、有些現象,不說的時候我們習焉不察,就忽略過去了,當有人一指出來的時候,我們才發現是這麼回事:原來笑跟幽默不是一回事。“笑未必就表示著幽默”。這就是說,真理就在太陽下面,需要有心胸、有眼光的人發現。我們大家都經常笑,但是我們想,大多數的笑跟幽默有關係嗎?沒有關係。但是我們一般人都是狠不下心腸來對自己進行自我解剖,誰能經常沒事說,哎呀,我剛才那笑真無聊。我們很少有這樣自我解剖的時候,主要是沒有這個勇氣,所以經常需要別人來提醒。

    下面錢鍾書引用劉繼莊的話。劉繼莊就是劉獻廷,他的生卒年是1648-1695,別號叫廣陽子。也許你在別的地方會讀過他的著作。劉繼莊說,“馬嘶如笑”,他形容動物說“驢鳴似哭”,驢叫喚的時候似哭一樣。有的口技演員會學牲口叫喚。學驢叫就像哭一樣,帶抽泣的。馬嘶鳴起來就像笑一樣。錢鍾書說,既然馬嘶如笑,可是並沒有人說馬是幽默的呀。這裡,錢鍾書開始發揮他的幽默功夫。“馬並不以幽默名家”,這裡“名家”是動詞,“成為名家”的意思。他用一個巧妙的調侃證明了“笑”不等於“幽默”,進而指出,“大部分人的笑,也只等於馬鳴蕭蕭,充不得什麼幽默”。“馬鳴蕭蕭”,如果放到古詩里,也是一個很好的意象。馬鳴蕭蕭,覺得是很有幾分悲涼色彩。但是如果人也像馬鳴蕭蕭一樣,色彩立刻就變了,立刻就不莊嚴了,就變成幽默了。所以說,短短的第一段可以說真是簡潔利落,沒有一個廢字。道理無懈可擊,而文字本身,你讀了三兩行之後,就會發現,一種真正的幽默味道透出來了。真正的幽默背後是一種力量。是非常有力量的人,他隨便揮一揮手,那個幽默的氣息就出來了,而不是故意去招人笑去。你看看春節晚會上相聲演員,拼命地鼓動大家笑,鼓動大家鼓掌,恨不得下來搔別人的痒痒肉。你會覺得這非常無聊肉麻。因為什麼呢,因為他沒有力量,他沒有力量使別人笑,也沒有力量使別人哭。所以你覺得他特別可憐,有時候我們覺得他太可憐了,所以我們不得不笑上一笑。這是第一段。

    下面我們來看第二段。我把第二段讀一下。“把幽默來分別人獸,好像亞理士多德是第一個。他在《動物學》里說:‘人是唯一能笑的動物。’近代奇人白倫脫(W. S. Blunt)有《笑與死》的一首十四行詩,略謂自然界如飛禽走獸之類,喜怒愛懼,無不發為適當的聲音,只缺乏表示幽默的笑聲。不過,笑若為表現幽默而設,笑只能算是廢物或者奢侈品,因為人類並不都需要笑。禽獸的鳴叫,僅夠來表達一般人的情感,怒則獅吼,悲則猿啼,爭則蛙噪,遇冤家則如犬之吠影,見愛人則如鳩之呼婦(cooing)。請問多少人真有幽默,需要笑來表現呢?然而造物者已經把笑的能力公平地分給了整個人類,臉上能做出笑容,嗓子裡能發出笑聲;有了這種本領而不使用,未免可惜。所以,一般人並非因有幽默而笑,是會笑而借笑來掩飾他們的沒有幽默。笑的本意,逐漸喪失;本來是幽默豐富的流露,慢慢地變成了幽默貧乏的遮蓋。於是你看見傻子的呆笑,瞎子的趁淘笑——還有風行一時的幽默文學。”

    讀錢鍾書的文章,你會感到很過癮。你會覺得你也按照他的這個角度來寫文章,你一定寫不過他。什麼叫對人佩服?對人佩服就是你按照和他一樣的辦法做一樣的事情,你做不過他,那麼這樣的人就應該佩服。有很多人都批評個人崇拜,好象自己一個個都牛得不得了。我這個人,我是一個個人崇拜主義者,我崇拜許多人,只要比我強的人,我就崇拜。人家比我強我為什麼不崇拜呢?人家比我有思想比我有學問跑得比我快長得比我高比我漂亮,我為什麼不崇拜?我就崇拜。只有崇拜別人,自己才能進步,不要一個個都裝做頂天立地的,自己什麼也不是,憑什麼高大起來啊?比如說寫這樣的文章,錢鍾書在這方面達到的高度,我們超越不了。

    沉重的幽默:錢鍾書的《說笑》(5)

    如果說剛才的短短的第一段是文章的“起”,那麼第二段是“承”,緊承第一段,它繼續從人和動物對比的角度來探討笑的問題,我覺得五四以後二三十年代的很多作家,有一個特長,經常把人還原到自然中來討論,魯迅也好,周作人也好,他們都說,他們中學學的那點簡單的自然科學知識使他們受益終生。你不需要當科學家,你不需要研究特別深的科學道理,你不必知道黑洞到底怎麼回事,但是你知道一些簡單的自然界的道理之後呢,對你搞學問搞社科搞人文,那都是有非常大的益處的。我就喜歡看電視裡的《動物世界》這個欄目,我很喜歡看,你不要以為那是孩子看的,孩子看有孩子的樂趣,大人看有大人的收穫。你看到動物界那些東西,你就會想到一些人類社會的問題,怎麼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你看到那個食肉類的動物勇猛地追擊食草類動物的時候,你會想到很多很多的問題。你比如說這個狼永遠是要吃羊的,狼吃羊它是天經地義的,上帝就規定了,它就要吃羊,羊就要給它吃,因此我們人類經常罵這個狼,說這個狼不好,什麼狠如豺狼等等,我覺得這都是沒有道理的。狼雖然吃羊,但是狼從來不吃狼,這就是狼和我們人的區別。我們人有什麼理由在狼的面前自高自大呢?在狼的面前,我們人是何其地猥瑣虛偽不道德啊,我就經常想,自然界那些動物,它們之間互相吵架互相咒罵的時候會罵什麼呢?一定會說,這個傢伙卑鄙得象人一樣。我覺得這是動物中對同類最低的一個評價,就是說“這傢伙象人一樣”。只有人才互相殘殺、互相迫害,才不是為了生存而去害其他的動物。其它動物,狼,它要是不吃那個食草動物,它就沒法活,所以上帝規定它要吃那個,那是它食物鏈上的一環,它吃完就完了,它不會弄回來在吃喝之外去玩耍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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