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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說,打架還有什麼視覺美嗎?是不是在美化暴力呢?這一點,我們要拋開具體的道德立場來客觀地看待。在人的本性中,是有一種要觀賞力量,觀賞災難的這樣一種潛在的欲望的。比如說,我們每個人都不希望自己遇到災難,可是,大家都喜歡看災難片。災難片的票房是很高的。美國大片演一個地球毀滅,一艘船沉沒,觀眾非常多,都喜歡看那種非常刺激的、非常風險的影片,為什麼?這透露出一種,人性中什麼樣的奧秘?我們一大幫人坐在一個黑暗的大廳裡面,自己很安全,吃著薯條,然後看著銀幕上人家在倒霉,在地震,在山崩、海裂,這是一種人的本性。人在他人的災難中,切實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安全感。當那個時刻你意識到,啊!俺是生活在幸福之中的!這是人的一種本性。就跟看災難,看暴力,本來是合乎人的本能的,但是人要把這個本能,和現實中的道德區別開,你不能在現實生活中,去幸災樂禍,在現實生活中幸災樂禍的這種東西呢,應該在藝術中得到化解。而金庸所寫的這種視覺美的武打,就是合乎這樣的審美規律的。我們很多人在閱讀金庸作品中的武打場面時,感受到的不是血腥的暴力,不是那種讓人浮躁,讓人想打架的那種感覺。沒有人讀了金庸的小說,想出去跟人家打一架。我沒有接觸到這樣的讀者,沒有人閱讀的時候,會產生生理上的反感。我們如果在現實生活中,看到兩個人打架,如果這兩個人會功夫的話,也許會打得很好看,但多數打架是不好看的,有的時候看到打架,我們會產生生理上的反感。如果一個人把另外一個人打得頭破血流,我們會覺得不忍卒睹,特別是女同志會覺得很噁心,絕對不去看它,會本能地捂住眼睛,因為它不美,它會使人生理上噁心。這一點,金庸的小說和其他一些作家的小說,是有區別的。  

    金庸小說中的武功(上)(3)

    比如說,古龍也是著名的武俠小說家,但是古龍寫武打的時候,有的時候會故意地渲染一些血腥場面,帶著血腥之氣,這個也未必就是說不對的,這可能有古龍自己的藝術上的考慮,他就是要讓你看一看,這一劍是如何刺進去的,鮮血是怎麼從喉嚨上迸出來的,他也許就要這樣寫。但是,中國人的傳統審美習慣,不習慣這樣寫。我們看一看中國傳統的藝術,中國的電影,中國的電視,每到出現殘暴場面的時候,我們是把它省略過去。我們中國人拍電影,比如說,殺頭場面,刀舉起來,一落,然後下面的場面是省略的,或者銀幕一片紅,代表人頭已經砍下來了,不會讓你看見,切切實實地把那個人頭割下來,這是合乎中國人審美習慣的。

    而其他一些民族的藝術,往往不是這樣的。我記得我小時候,一開始,我們看的都是中國電影,比如說,革命烈士受到敵人嚴刑拷打,那個皮鞭舉起來,落下去,沒有看到他落到人的皮肉上面,下面就省略了。後來我看到其他民族的一些影片的時候,一開始感到很震驚,原來電影可以這樣拍,就眼看一刀落下去,把人的胳膊切下來,胳膊就掉在地上了。一開始我覺得人家的電影怎麼拍的,拍的很真實,一開始我覺得很真實,帶著欣賞的態度去看。但是過了一段,就覺得心理上很不舒服,或者說,覺得這個東西很刺激,刺激的結果是使人並不舒服,看了電影之後回去,影響我吃飯、睡覺。這個時候反過來想,原來我們中國人早就想到這一點了。這樣是不好的藝術,或者這樣叫做粗糙的藝術,因為它沒有更好的招,所以只好用這個血淋淋的場面來刺激人。  

    比如說,現在一些影視作品。比如說為了表現壞人,壞人打好人,掄起大棒子,掄起大刀、大槍,把這個老百姓打得血肉模糊。那麼其實這是在渲染一種暴力的場面。而金庸的小說就不是這樣,他不會去仔細描寫那個受傷人的那個傷口,那個傷口怎麼腐爛,上面爬了多少蟲子,不會這樣寫。他不寫那個令人噁心的畫面。而這恰恰是符合中國傳統審美的。金庸筆下的武打,在很多場合看上去不是武打,而是舞蹈。

    武打和舞蹈的區別,比如,我們舉一個例子,洪七公和黃蓉在過招的時候,洪七公教黃蓉功夫,兩個人打起來,一個老人,白髮飄飄;一個少女,青春紅顏。兩個人閃展、騰挪,緊張地打鬥起來。你看上去,好像是武打,其實在你心裡喚起的審美效果,那是武打嗎?不,那是芭蕾舞--你得到的審美享受,是跟看芭蕾舞一樣,那是芭蕾舞中的一場雙人舞!

    而金庸本人是學過芭蕾舞的,金庸專門去學過芭蕾舞,所以說那個場面你說是打,其實是舞。由這個例子,我們可以想到,金庸筆下許許多多的場面。其實,你看到的都是舞,你看到好像是舞台上,和屏幕上的那種帶有藝術規律的人體的動態,你欣賞到的是一種人體動態美,而不是擊打美,不是擊打到人身上那種痛覺的美,而是一種動態美。還有很多的武功,在金庸筆下喚起的,是我們對人體的想像力。  

    我在上一講的時候講過,武俠小說進入20世紀之後,武打發揚光大,得到格外的突出,而在古代的武俠小說中,沒有這一點,劉、關、張也好,李逵、林沖、武松也好,他們的武功都講得很粗略,沒有說過他師父是誰,他學的是那一派的武功,他是從哪個山上下來的,都沒有。他們好像原來都生活在我們身邊,像宋江,衙門裡做一個小官,李逵做一個小勞子,都是政府幫忙的人。或者有的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就是打魚的人,都是普通的老百姓,沒有講他們練過什麼武功,沒有講誰師父傳給他。然後,後來他們自己聯合起來造反,就跑到梁山上,所以這個武功描寫很簡單,沒有講他們一刀一槍怎麼練的。為什麼會這樣?

    那麼我們就聯繫到古代社會和現代社會的不同,就能夠發現一些原因,因為在古代人對自己的身體是充滿自信的,古代人解決很多問題,解決生活中的很多問題,都要靠自己的身體親自去解決,來了客人你要燒茶嘛,你要自己去劈柴,自己去點火,自己把那個壺放上去,自己把水倒出來,每一個環節都靠自己的身體去解決,而不會現在你“啪”,一摁煤氣就著了,沒有這事。我們現在這身體越來越沒用,身體越來越是一個廢物,人的身體到了20世紀出現了嚴重的問題。

    金庸小說中的武功(上)(4)

    古代的時候,打架要靠人身體來解決,要靠人的身體與人的身體的搏鬥來解決,即使你拿著兵刃,還是身體在操縱這個兵刃,所以肉搏是古代解決戰鬥最直接的方式。所以那個時候,人沒覺得這個身體是沒用的,人和身體是合一的,我就是我的身體,我的身體就是我。而自從人類的戰爭,進入了熱兵器時代之後,自從我們可以不靠肉體,來幹掉對方之後,他就離得很遠,按拇手指頭一動,“啪”,那人倒下了。這是很奇妙。不管我有勁沒勁,他180多斤,我只有80斤,我可以打死他,這事很奇怪,自從這個事出現之後,情況就變了,特別是到了二次大戰以後,肉體根本就不用見面,不但不接觸,可以不見面就解決問題。坐到辦公室里一按電鈕,可以毀滅成千上萬人的身體,到了這個時候,人的異化就加深了。馬克思講,大規模的工業生產之後,帶來了人的異化。但是馬克思那時候還沒有預見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人可以異化到這樣的程度,就是不拿殺害成千上萬人的生命當做一回事。當我們用自己的一個身體,打敗了另一個身體,把他摁在下面的時候,我們會清清楚楚地看到這個殘酷的場面。可是當你站到了辦公室里,毀滅了成千上萬人身體的時候,你不覺得這是殘酷的,這和玩電腦遊戲差不多啊。玩電腦遊戲的時候,隨便殺了很多“人”,孩子們就覺得很好玩。長大了以後,還是坐在這個辦公室里,還是一按滑鼠,毀了很多人,他覺得,這不過是數字的增長和減少而已,對身體沒有感覺了,不會感到別人流淚,流血,不會感到別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所以到這個時候,人的身體還有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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