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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重的幽默:錢鍾書的《說笑》(9)

    我最近在網上看一篇圍棋大師吳清源談圍棋的感受。圍棋也是這樣,圍棋本來是一種藝術,一種高級的智慧,但是它變成了一種比賽,比賽後面有獎金,有GG,很多人是為了得冠軍而比賽,那麼這種職業化就減少了下棋本身的樂趣。有的時候就為了比賽贏,就不擇手段。比如說一個年輕的棋手和一個老年棋手比賽,那首先是要把他的身體拖垮,拖垮他的身體,“亂拳打死老師傅”,是吧?這其實從比賽角度講是合理的,教練甚至可能會故意這樣安排他,但是,它是不符合圍棋美學的。你想很多像大竹英雄那樣的棋手,看到對手把棋下得很亂、很糟糕,他就不跟你好好下了,他就輸了你算了,你不就是要贏麼?那就讓你贏算了。好的圍棋像好的文學作品一樣,應該留下來是一盤佳作,是能夠傳世的。而近些年來,比賽雖然非常多,你看有幾盤棋可以真正傳下去呢?這都可以讓我們思考這個職業化的問題。

    錢鍾書說,“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對於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對於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可以說這是錢鍾書自己的幽默觀。就是說真正幽默的人,你應該能夠對自己幽默,你不是老隨便開別人的玩笑,你應該把自己也看得不是那麼重吧。你自己是個什麼樣,需要歷史來評價,需要別人來評價。別人一時評價不好,你不要著急,孔子說,“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你不要擔心別人不了解你,老向別人解釋你,你怎麼樣怎麼怎麼樣,別人愛怎麼想你怎麼想你,關鍵的是你要了解別人。最重要的問題是了解外部世界。對你自己的評價無所謂。你解釋也解釋不過來,你老到處解釋你是一個好人,那沒有用的。你解釋多了反而讓人覺得你居心可疑。不必解釋,你甚至可以經常說,“我是一個壞人”,經常說自己是壞人,大家就會覺得這壞人還有點優點,不錯。  

    我們下面來看最後一小段,第五段:“大凡假充一樁事物,總有兩個動機。或出於尊敬,例如俗物尊敬藝術,就收集骨董,附庸風雅。或出於利用,例如壞蛋有所企圖,就利用宗教道德,假充正人君子。幽默被假借,想來不出這兩個緣故。然而假貨畢竟充不得真。西洋成語稱笑聲清揚者為‘銀笑’,假幽默像攙了鉛的偽幣,發出重濁呆木的聲音,只能算鉛笑。不過,‘銀笑’也許是賣笑得利,笑中有銀之意,好比說‘書中有黃金屋’;姑備一說,供給辭典學者的參考。”

    這第五段是“起承轉合”之外的一個補充,本來上面四段已經把問題說完了,上面四段本身也可以構成一篇完整的文章了,但是作者意猶未盡,他先指出假充幽默的兩個動機,“或出於尊敬”、“或出於利用”,什麼事情只要是好的、具有好的價值的東西,總難免被人利用。任何好的東西都會被人利用。錢鍾書說,俗物收集骨董、附庸風雅,這有的是。魯迅也曾經指出,他說那個有錢人,買來青銅器,然後擦得鋥光瓦亮,擺在客廳里,給人家來看,擦得特別亮的青銅器,告訴人家,這是司母戊大方鼎,讓人看。利用好的東西是一切社會、一切時代的共同特點。就像現在好的名牌產品,很快就會出來假冒的。不管法律多麼嚴密、不管怎麼打假,這是滾滾洪流,一定要被假冒,而且最後好的要被假的打敗。這是經濟學上的有名的劣幣驅逐良幣的規律。在我們現在這個世界,這樣的規律制約下,好的東西大多數情況下要被壞的東西所驅逐。比如說,你去買桔子,兩個人的桔子一樣,其中有一個說他的桔子是從新加坡來的,說“他的桔子賣2塊錢1斤,我這是新加坡來的,所以我賣8塊錢1斤”,而你覺得這兩個桔子差不多呀,你一定不會買這個8塊錢的桔子,你絕對會去買那個2塊錢的桔子,而事實上,他可能真是新加坡來的,所以在競爭之下,他沒有辦法繼續做生意,最後他只好放棄賣精品,只好也去賣那個2塊錢的桔子,所以那個好的東西就會被淘汰掉。在商場上是這樣,在學術界、在文化界、在藝術界,經常都是這樣。所以,錢鍾書這裡說“假貨畢竟充不得真”,這是不一定的。他說“假貨畢竟充不得真”,可能是說在相當長的歷史階段中,真理必然會勝利的這麼一個願望,但是我們經常會看到,在一個短時段里,在一個被限定了的時空裡面,不一定是善良獲得勝利,不一定是真理獲得勝利,而經常是假、丑、惡獲得勝利,這就是人生活著的意義。如果人生活著都是一片美好,老是好東西勝利,那活著有什麼勁吶?那不必奮鬥了,反正好的都會勝利。正因為好的東西不一定要勝利,經常是壞的東西勝利,我們活著要跟它們鬥爭,活的時候要反抗,這才是我們活著的意義。接下去,錢鍾書又發揮“銀笑”的詞義,錢鍾書是要把他的學問發揮到每一個角落裡去,不肯放過任何一個聯想。他暗指“幽默”的人實際上像賣藝的小丑一樣,說笑賣錢,那麼,又回到文章的第一段,“賣笑變成了文人的職業”,最後用“銀笑”來扣它,這是一種暗合,好像對聯一樣,上聯前面出了,在下面給它對上。

    沉重的幽默:錢鍾書的《說笑》(10)

    上面我們把這五段文字讀了一遍,也賞析了一遍,通觀全文,可以說,這是一篇非常精彩的議論散文。文章的主題是批評“幽默文學”,這條主線是貫穿始終的。如果說魯迅是從社會效果上批判了“幽默文學”呢,“不合時宜”,魯迅是講它“不合時宜”,魯迅並沒有說幽默這東西不好,就是說在中國這種情況下,你在那兒領著人大笑,這是不合適的,那邊日本要侵略我們,這邊人民受苦受難,那邊還有包身工。就是在這樣的時代中,提倡幽默是否合適?錢鍾書,他所採用的角度和魯迅先生是不一樣的。錢鍾書先生是從美學理論上、從藝術的本質上、從“幽默”這個詞的本意上更加致命地給了“幽默文學”以打擊。當然,這個打擊是紙面上的打擊。林語堂他們這些人提倡幽默文學,應該說動機還是好的。我覺得起碼他們的動機是為了中國好,動機是善意的,所以我們看魯迅和錢鍾書在批評的時候,都把握了一定的分寸。現在有很多批評性的文字,其中有很多暴力性的語言,夾雜很多道德侮辱、人身攻擊,這是當前文風不好的一種表現。現在有很多人,批評文革也好、批評什麼也好,他本身就帶著文革的文風,對對方、對對方的文風、文理都沒有好好地研究、理解,就憑著閉門瞎想,給對方亂扣帽子,特別是在網絡上,這種情況可以說是鋪天蓋地的。我覺得對年輕的人,特別是不是專門寫文章的人影響是很惡劣的。我們是中文系的同學,希望不要沾染這種文風。寫文章其實就是有助於自己身心修煉,文章寫不好,這個人心也不好。文章寫得好的人,不見得他的人格就好;但是文風不好的人,人格一定是不好的。這可以看得出來,在網絡上,在文章里就可以對別人大潑污水、無原則地戴帽子的人,那他這種人一旦有了權力,那是不可想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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