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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呢,錢鍾書等人就能夠從簡單的動物學的角度出發,來看待人類社會的很多問題。他先引用亞里士多德的話,說,“人是唯一能笑的動物”。但能笑卻並不意味著需要笑,就是說你有什麼能力,並不意味著你一定要去發揮和實踐這個能力。有一次我記得在一個高中,去一個學校講座,那個高中的學生很有思想,很有反抗性,他們提出一個問題,說,“我們學校的領導和老師反對我們早戀”,說“我們已經到了有戀愛能力的年齡了,為什麼不讓我們戀愛?”我就說,人有了一個能力之後,是不是馬上要實現這個能力?這是兩回事。應該承認,你有這個能力了,但是還有一些同學沒有。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不是說你有了這個能力,馬上就要把它轉化成現實成果。所以錢鍾書說能笑並不意味著需要笑,人“臉上能做出笑容,嗓子裡能發出笑聲”,這裡,錢鍾書洞若觀火地指出一個真理,“一般人並非因有幽默而笑,是會笑而借笑來掩飾他們的沒有幽默”。我覺得當你讀到這裡的時候,你就不敢笑了,你馬上就嚴肅起來了。你一下子就不敢笑了,你一下子就意識到,自己經常是沒有幽默的時候,用笑來掩飾自己。比如說一大幫人在劇場裡聽相聲、看小品的時候,有的人是沒有聽懂的,但周圍的人都笑了,他也不得不跟著笑一下,表示自己跟你們有一樣的欣賞水平。特別是你去聽音樂會的話,你會看到很多人跟著別人一起鼓掌,其實他也根本就聽不懂。別人欣賞的時候,他在那裡使勁地喝可樂、吃麵包就榨菜,一頓猛吃,一看別人鼓掌了,趕快跟著鼓兩下掌,表示他懂了這個音樂。還有的人去看畫展、看書法展的時候,看到別人評論,他也跟著評論:“嗯,這個寫得好,這個寫得多好啊!”我記得有個同學去看書法展,人家上面寫著兩個繁體字“奮鬥”,他說,“看,寫得多好啊,‘奮門’!”

    所以錢鍾書說,“本來是幽默豐富的流露,慢慢地變成了幽默貧乏的遮蓋”。錢鍾書的幽默是從哪裡來的?是從深刻的觀察來的。他把人性觀察到這麼深的程度,說明他平時就看出來了,誰是真的幽默,誰是“幽默貧乏的遮蓋”。我們平時不是非常熟悉那些乾笑、陪笑、皮笑肉不笑嗎?電視裡經常會播出一些鏡頭,記者去採訪各行各業的人士,我看很多人士就是“皮笑肉不笑”。“哎,老鄉,你的茄子為什麼長得特別好啊?”“黨的政策好唄!”是吧?到處都是這樣的報導。我覺得這樣的記者是不負責任的,是給我們黨的工作添麻煩。在這裡,錢鍾書先生寫出了“笑”的辯證法。他充分使人體會到,幽默哪有那麼容易呀?哪有那麼多幽默?幽默是一種很高級的人性,不是隨便笑一笑、逗一逗就叫“幽默”的。這一段的最後一句,錢鍾書比較狠,他說,“於是你看見傻子的呆笑,瞎子的趁淘笑(就是說跟著人家亂笑)”最後,順筆一帶,“還有風行一時的幽默文學”。一下子把“幽默文學”和這幾個並列在一起了。好像是東拉西扯,最終針對的還是“幽默文學”。好像金庸《書劍恩仇錄》寫的那個“百花錯拳”,你看他好像東一拳西一拳的,每一拳針對的還是你的要害。如果我們用散文的說法,這叫“形散神不散”。表面上東一句西一句,始終都圍著“幽默文學”這個要害來講。你看他第一段把“幽默文學”與“賣笑”、與“馬鳴”聯繫在一起,這第二段又與“呆笑”、“趁淘笑”聯繫在一起。就是這個主題,他不是老繃著它,而是虛虛地籠著它,好像手裡拿著一根松松的繩子,用金聖歎的說法,叫做“草蛇灰線”,始終不斷。但這是需要有很大功力的,你得有很多閒話可說,又能夠把閒話及時地收回到主題上來。所以說,這是高手。你看金庸的小說里經常寫武林高手在打鬥的期間,“好整以暇”,比如說抽空寫一個字什麼的,就表示他的功夫非常高。他能夠忙裡偷閒。這是《說笑》這篇文章的第二段。

    沉重的幽默:錢鍾書的《說笑》(6)

    下面我們來看第三段。“笑是最流動、最迅速的表情,從眼睛裡泛到口角邊。東方朔《神異經·東荒經》載東王公投壺不中,‘天為之笑’,張華注謂天笑即是閃電,真是絕頂聰明的想像。據荷蘭夫人(Lady Holland)的《追憶錄》,薛德尼·斯密史(Sidney Smith)也曾說:‘電光是天的詼諧(Wit)。’笑的確可以說是人面上的電光,眼睛忽然增添了明亮,唇吻間閃爍著牙齒的光芒。我們不能扣留住閃電來代替高懸普照的太陽和月亮,所以我們也不能把笑變為一個固定的、集體的表情。經提倡而產生的幽默,一定是矯揉造作的幽默。這種機械化的笑容,只像骷髏的露齒,算不得活人靈動的姿態。柏格森《笑論》(LeRire)說,一切可笑都起於靈活的事物變成呆板,生動的舉止化作機械式(Le mécanique plaque sur le vivant)。所以,復出單調的言動,無不惹笑,像口吃,像口頭習慣語,像小孩子的有意模仿大人。老頭子常比少年人可笑,就因為老頭子不如少年人靈變活動,只是一串僵化的習慣。幽默不能提倡,也是為此。一經提倡,自然流露的弄成模仿的,變化不居的弄成刻板的。這種幽默本身就是幽默的資料,這種笑本身就可笑。一個真有幽默的人別有會心、欣然獨笑,冷然微笑,替沉悶的人生透一口氣。也許要在幾百年後、幾萬里外,才有另一個人和他隔著時間空間的河岸,莫逆於心,相視而笑。假如一大批人,嘻開了嘴,放寬了嗓子,約齊了時刻,成群結黨大笑,那只能算下等遊藝場裡的滑稽大會串。國貨提倡尚且增添了冒牌,何況幽默是不能大批出產的東西。所以,幽默提倡以後,並不產生幽默家,只添了無數弄筆墨的小花臉。掛了幽默的招牌,小花臉當然身價大增,脫離戲場而混進文場;反過來說,為小花 臉冒牌以後,幽默品格降低,一大半文藝只能算是“遊藝”。小花臉也使我們笑,不錯!但是他跟真有幽默者絕然不同。真有幽默的人能笑,我們跟著他笑;假充幽默的小花臉可笑,我們對著他笑。小花臉使我們笑,並非因為他有幽默,正因為我們自己有幽默。”

    我們看錢鍾書寫得多麼好啊,簡直是層層遞進,使你感到幾乎要跟不上他的思維。剛才我所念的這第三段是比較長的,全文的核心一段,也可以說是“起承轉合”中的“轉”,“轉”就是要深入一層。我不知道你們在高考作文的複習中,老師給你們什麼秘訣,我也當過中學老師,我跟學生說,高考作文的第三段最為重要,第三段一定要寫得深刻,因為“起承轉”麼,第三段是“轉”,第三段是要把你全部的智慧才華發揮出來的地方。第三段還寫不好,那文章沒戲了。第三段一般要能寫得別有洞天、出人意料為上。我們首先會佩服作者的旁徵博引。你看,他隨手就引來一些和他的論題有關的材料,說明“笑”是不可人為的。而林語堂等人,他們以為提倡幽默就可以使中國人變得聰明智慧。到底中國人是不是笨,這首先就是個問題。是不是中國人就真不如外國人?笨?或者中國人就沒有幽默,只有外國人才幽默?我們先假定他說的這個有點道理,那麼是不是提倡幽默就可以使中國人變得聰明智慧了?錢鍾書一針見血地指出,“經提倡產生的幽默,一定是矯揉造作的幽默”。我覺得這話可以說是全文的文眼。因為真正的“笑”,是像閃電一樣,是流動的、是迅速的、是個人的,一下子就過去了;而提倡的“笑”,是僵化的、是刻板的、是群體的。我們可以號召大家一起唱歌,我們可以號召大家一起做某個工作,但是我們很難號召大家一起產生某種感情,這是不能號召的。同學們想像一下,“大家現在仇恨起來”,這是不可能的;“請大家互相愛起來”,這是不可能的。感情是沒有辦法提倡的,你只能指揮一個動作,感情沒有辦法提倡。有一個美國教授,到中國來演講,他講了一個很幽默的小故事,然後讓翻譯給他翻譯,這個翻譯簡單地說了幾句,然後全場的聽眾哈哈哈哈地大笑。然後這個美國教授特別高興,對翻譯說,“你這翻譯的水平真高啊!你怎麼翻譯我的話他們就笑了呢?”這個翻譯說,“很簡單啊,我剛才就說,‘這位先生講了一個很可笑的笑話,請大家笑一笑’,於是大家就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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