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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海上驚雷雨:曹禺的《雷雨》(12)
有時我就忘了現在(冥想),忘了家,忘了你,忘了母親,並且忘了我自己。我想,我象是在一個冬天的早晨,非常明亮的天空,……在無邊的海上……哦,有一條輕得象海燕似的小帆船,在海風吹得緊,海上的空氣聞得出有點腥,有點鹹的時候,白色的帆張得滿滿地,象一隻鷹的翅膀斜貼在海面上飛,飛,向著天邊飛。那時天邊上只淡淡地浮著兩三片白雲,我們坐在船頭,望著前面,前面就是我們的世界。
因為有了周沖這樣夢幻的台詞,《雷雨》是有光明的,而周沖的夢想是典型少年人的夢想,也是曹禺內心的夢想。這裡面周沖說的“飛,飛,向著天邊飛”,我們看到曹禺很多戲裡面都有這樣的衝動意象,要向天邊外飛去,都是說這裡太壓抑了,這裡不好,有一個地方,在遠方,那裡更好,但是他說不清楚。後來有一些人強做解釋,說他要去投奔革命,那個地方就是革命聖地延安。這是牽強附會,那時候曹禺根本沒有這樣的思想,毛主席也還沒到延安呢。
由於《雷雨》高度的戲劇性,使它演過大半個世紀,仍然保持了這麼久,保持了這麼高的魅力,我相信它還會繼續演下去。因為《雷雨》的演出已經證明它是中國話劇最成功的典範,而其戲劇的形式非常經典傳統,“三一律”,就是同一時間,同一人物,同一故事,卻又表現了這樣的人性的深度。在那個時候,在30年代的中國出現了這樣一個戲劇,你除了強調積累的這種原因那種原因之外,最核心的因素還是天降其才。文學這個東西很多情況要強調天才,曹禺個人的天才使中國戲劇的黃金時代提早到來。可以說他寫《雷雨》發揮了他全部的藝術細胞的精華,以後他雖然還寫了很多很好的戲劇,但是在我看來,其實沒有超過《雷雨》。比如說從社會批判的角度來講,《日出》當然批判性更強,《日出》更多是揭露社會的罪惡。《北京人》更有文化意味,而《王昭君》寫得比較差。但他一出手的《雷雨》,是中國二十世紀話劇第一經典,以後再也寫不出這樣的戲。但是後來他說《雷雨》寫得太像戲,太像戲不一定是缺點,而毋寧看成是一個標準。
說到現在,可以說,現在中國話劇普遍提高非常多,但是缺乏那種能夠幾十年保持自己魅力的東西。比如說八十年代出了一批好戲,可是到九十年代看來,到現在看來,又覺得還是不能和《雷雨》比,還是太局限於它自己的時代,不能像《雷雨》穿過半個多世紀仍然魅力四射。但是我想中國這樣複雜的社會生活,我們今天受到了這麼多的教育,今天的話劇觀眾比當年不止多了百倍,所以也許將來會出現比《雷雨》更好或者是跟《雷雨》差不多的作品。我們已經有了“當年海上驚雷雨”,希望還會有“他年海上驚雷雨”。今天就講到這裡,謝謝大家。
沉重的幽默:錢鍾書的《說笑》(1)
同學們好!
可能有的同學不認識我。我是北大中文系年輕的老教師孔慶東。我來和大家一起欣賞一篇錢鍾書先生的散文,叫做《說笑》。我想在前面幾次呢,很多我們現當代文學專業的老師已經給大家講過一些高深的、嚴肅的文章,那麼,在我這裡呢,我的本意是想讓大家輕鬆一下,講一個跟幽默有關的問題,但是結果呢,也未必就能使大家輕鬆。
因為我們當前這個社會,很講究娛樂、休閒、輕鬆、幽默。幽默似乎成了當下社會一個非常時髦的話題。我自己也常接到媒體的約稿,其中有相當一部分呢,口氣很霸道,它給我限定的是命題作文:請給我們寫一篇幽默文章。我感到非常悲哀,我不知道從何時何日起就成了一個專門寫幽默文章的人了,這個事情本身對我來說是非常不幽默的。還有呢,也有一些讀者對我進行批評,說我的某些文章呢,是不幽默的。好像我就不能寫不幽默的東西了。如果有不幽默的東西,就是欺騙讀者、假冒偽劣,那就是水份,所以呢,很多很多的事情使我回過頭來考慮一下什麼是幽默。也有一些好事之徒,經常問我,說,有人把你和錢鍾書比,您的幽默和錢鍾書的幽默有什麼不同。我回答這樣的問題不下二三十次了。我最近在江蘇、在陝西、在湖南,到處都回答了這樣的問題。有的時候使我感到不勝疲憊。那麼我也希望通過學習一篇錢鍾書專門談論幽默的文章,看看是否能夠提高一下我們彼此對幽默問題的見解。
我剛才看到一些同學,問他們是否已經讀過錢鍾書的這篇文章,同學們都說已經讀過《說笑》了,那我想這就會為我們的授課節省很多時間。
首先我想來介紹一下作者。因為大家還沒有完整地學習過文學史。
錢鍾書,大名鼎鼎的學者、作家,他生於1910年11月21日,也就是說10天以後,他就該出生了。他逝世於1998年12月19日,也就是說他活了88歲,屬於比較長壽的。在文人學者中,尤其屬於長壽的。大家知道,我們中國的知識分子以早夭見長。曾經有統計數據,中關村一帶的知識分子平均壽命只有50多歲。這是我們中國社會的一個悲哀。但是在如此的悲哀艱難中,錢鍾書先生活了那麼長,幸運啊幸運。錢鍾書為什麼叫錢鍾書呢?他一歲的時候,他家裡給他舉行了一個封建迷信活動,叫做“抓周”。“周”就是“周歲”,一周歲的時候“抓周”,就是弄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給小孩來抓,看他抓到什麼就象徵著他未來的命運。比如說抓一把小刀,將來就能夠殺人放火。抓一隻筆,就能夠寫字或者幫人家打官司。要是抓了一盒胭脂口紅呢,那就不知道幹什麼了。錢鍾書先生很聰明,他竟然抓到了一本書,使家裡的人特別高興,因此他的父親給他起名為“鍾書”,“鍾”就是“鍾情”的意思,鍾情於書。這倒很符合他的命運。加上他的姓也很符合,“錢鍾書”麼,把錢都用來買書了。也的確,錢鍾書一輩子都沒有離開書,讀書非常多。讀書之多,很難有人敢說我超過錢鍾書。寫書、論書都是一流的。錢鍾書除了他的名字之外,還有字、號。他的字叫“默存”,“沉默”的“默”,“存在”的“存”。這個字很有意思,“默存”,沉默才能生存。這似乎好像是諷刺,但又似乎是事實。在很多情況下,沉默是保持生存的一個不錯的辦法。他還有一個號,叫“槐聚”,“槐樹”的“槐”,“聚集起來”的“聚”。錢鍾書是江蘇無錫人。無錫、南通、鎮江這一帶,歷來都是我們國家盛產文人學者之地。在這裡出個把錢鍾書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他如果出產在冰山雪域、沙漠荒丘里,倒是可以論一論。一個現代的文人作家生在江浙一帶,幾乎可以不論,應該的。他的父親是一位著名的古文家。我們不講他的父親了。講他的父親也是一部學術史了。
錢鍾書是家裡的長子。他1929年考入清華大學外文系。有一種說法,說錢鍾書考清華的時候,數學得了0分。這是不正確的,其實他數學得了15分。數學得0分的據說另有人在,就是後來的北京市長吳晗先生。但是由於他中文和英文成績特別優異,所以被破格錄取。所以後來成為清華大學著名的才子。由此可見,素質教育是多麼重要,不拘一格選拔人才是多麼重要,當年的清華大學心胸是多麼寬闊,都由此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