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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重的幽默:錢鍾書的《說笑》(7)

    笑其實是不能提倡的。錢鍾書這樣層層深入地解剖,他寫出,真正的笑是一種非常高雅的境界。也許幾百年後、幾萬里外,才會有人理解。這就像佛經上所說的迦葉的“拈花一笑”。再推理下去,提倡起來的“幽默”是什麼呢?提倡起來的“幽默”就變成滑稽的小花臉表演。小花臉與幽默有什麼不同呢?如果你有疑問的話,錢鍾書一個字就道破了它們的區別:“真有幽默的人能笑,我們跟著他笑;假充幽默的小花臉可笑,我們對著他笑”。一個“對”、一個“跟”,兩個普普通通的詞在錢鍾書筆下就點鐵成金了。最後錢鍾書有力地說,“小花臉使我們笑,並非因為他有幽默,正因為我們自己有幽默”。通過小花臉的反面對比,使讀者對“幽默”的理解又深化一層。我們對於“幽默文學”的理解也深化了一層,使得那些自以為是幽默大師的人看上去成了戲台上的小丑。你看有誰封自己為“幽默大師”嗎?這是很難封的。

    現在電視裡經常有很多無聊的相聲、小品,還有港台式的鬧劇,其中的確有一些真有幽默才華的人。甚至達到藝術大師級的人,可能也有。但是很多的人,或者越來越多的人,在那裡自以為“幽默”,而觀眾常常被他們搞得很難受。有時候我們笑了,不是因為他們演得好,而是因為他們演得很拙劣,我們發出了嘲笑。現在從港台、新加坡南洋等地傳來一個詞,叫做“搞笑”。現在經常用“搞笑”這個詞來代替幽默、滑稽。什麼叫“搞笑”?你想啊,就是說本來沒有笑,去搞出一個笑來,去搞一搞,搞個笑。“搞”這個字的功能真是厲害,我上大學的時候,我們宿舍有一個南方同學,什麼都是“搞”。比如我們一起去吃飯,就是“搞個飯來吃吃”;我們去看書,他說“搞本書來看看”;然後他晚上睡覺了,我說,“你搞個覺來睡睡”,他說,“這不行”。什麼都可以搞,那麼“笑”也是可以搞的嗎?搞出來的笑一定就不好笑。現在很多人以為自己很幽默,不知道他們的“幽默”是以什麼做標準。在大家還沒有入學的時候,你們也許聽說過,北京大學曾經請著名影星周星馳來講座。據說當時盛況空前,人山人海。大家把周星馳當作“幽默大師”。還有一次,北大某社團請中央電視台著名主持王小丫同志前來講座,也是盛況空前。很多北大同學認為,哎呀,王小丫真了不起呀,學問多淵博呀,你看人什麼問題都會!我在這裡沒有貶低王小丫和周星馳的意思,我認為他們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都做得很好,不愧是勞動模範。我對他們沒有任何的不尊重。我只是想說,假如北京大學的學生認為王小丫是學識淵博的人、認為周星馳是幽默大師,那,這就是北京大學的恥辱,也就是中華民族的恥辱。也就是說,我們中華民族的幽默水平已經到了這個程度。所以我們今天看看六十多年前的人寫的這個“搞笑”,寫的這個“幽默文學”這樣的文章,仍然可以促使我們深省,仍然可以發人深省。我們今天社會上有多少笑是真正從心靈中流露出來的呢?有多少是製造出來的?你可以心裡有一個譜。  

    下面我們看第四段。錢鍾書《說笑》的第四段說:“所以,幽默至多是一種脾氣,決不能標為主張,更不能當作職業。”我開頭說,有人命令我寫這個“幽默文學”,幾乎要把這個當成我的職業,真是使人痛苦。“我們不要忘掉幽默(Humour)的拉丁文原意是液體;換句話說,好像賈寶玉心目中的女性,幽默是水做的。把幽默當為一貫的主義或一生的衣食飯碗,那便是液體凝為固體,生物製成標本。就是真有幽默的人,若要賣笑為生,作品便不甚看得,例如馬克·吐溫(Mark Twain)。”我們這裡可以看到錢鍾書先生對馬克·吐溫的評價,一句話就可以看出他對馬克·吐溫評價並不高。我也在一些講座場合回答過我與馬克·吐溫的關係,當我表示我也不太看重馬克·吐溫的時候,很多人表示“你算什麼呀?你敢看不起美國人?”令我無話可說。

    沉重的幽默:錢鍾書的《說笑》(8)

    “自十八世紀末葉以來,德國人好講幽默,然而愈講愈不相干,就因為德國人是做香腸的民族,錯認幽默也像肉末似的,可以包紮得停停當當,作為現成的精神食料。”每個民族的人可能都給世界上其他國家的人留下某些特性、某些主要的精神氣質。比如一般我們都認為德國人是最嚴肅的人,英國人是幽默的,說什麼法國人是浪漫的,什麼俄國人是懶惰的之類,只有中國人是深不可測的。只有中國人不知道中國人一天到晚在想什麼。比如有人說在路上丟了一塊錢,掉了一塊錢的硬幣,這美國人馬上就會去打電話,“報告警察,我丟了一塊錢,馬上來給我找,我是納稅人,必須為我服務”,這是美國人的態度;要是英國人呢,聳聳肩膀就走了,“這算什麼?沒什麼”;如果是德國人呢,就會把他丟錢的這個範圍,縱橫各劃上100道,劃成一萬多個小方格,拿著放大鏡,挨個去一個格一個格地找,以非常嚴肅認真的科學態度,一定要找到這一塊錢,而且往往能夠找到;如果是日本人呢,假裝表面上沒事,回到家裡拼命地自我懺悔,自我譴責;如果是中國人會怎麼辦呢?中國人會說,“算了吧,誰撿到就當他是買棺材去吧”,這是中國人的態度。而這裡錢鍾書對德國人的評價那顯然是認為德國人是沒有幽默的,認為德國人是比較偏重於嚴肅的。而我們在大量的西方文學作品特別是影視作品中,都看到德國人往往被塑造成沒有情趣的。但是我也看到德國有很好的幽默文學,包括有很好的漫畫。德國有一個布勞恩的《父與子》,不知你們看過沒有,非常好的漫畫。其實德國人的情趣是特別高傲的,英法他們的幽默是比較世俗的幽默。錢鍾書接著說,“幽默減少人生的嚴重性,決不把自己看得嚴重。”要注意這一點,幽默的人首先要能夠反躬自省。“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對於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對於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任何一種命題,要上升到對自己的一個反躬的評價上來,你才能夠最後完成。“提倡幽默作為一個口號,一種標準,正是缺乏幽默的舉動;這不是幽默,這是一本正經的宣傳幽默,板了面孔的勸笑。我們又聯想到馬鳴蕭蕭了!聽來聲音倒是笑,只是馬臉全無笑容,還是拉得長長的,像追悼會上後死的朋友,又像講學台上的先進的大師。”

    這個第四段就是文章中“起承轉合”的“合”,是做結論的部分。但是錢鍾書做結論也依然是,我們看,旁逸斜出,揮灑自如。他首先指出,幽默不能成為主張和職業。幽默成為主張和職業,就壞了。其實不光是幽默,很多事情都不能成為主張和職業,一旦成為主張和職業,就嚴重地損害了這個事情本身。在座的大多數,我想,是抱著對文學的某種希望、夢想,來到北京大學中文系的。我也是這樣,當年我的很多同學、朋友都是這樣。大家本來是因為愛好文學而考入中文系的,沒有想到,中文系誤我終身啊。因為一旦你把它當成職業之後,馬上就減少了很多樂趣。首先是減少樂趣了,你跟別人就不一樣了。別人看小說、別人看電影,是非常輕鬆的欣賞,你不一樣,你看小說、你看電影的時候,總是心懷鬼胎,老想啊這是主題、這是結構、這是倒敘,你老想著這些東西,你跟別人就不一樣了。你首先是一個職業變態者,就是說,任何東西變成職業之後,都有損害。啊,那怎麼辦?沒辦法,你已經上了賊船了,你已經被我們騙到中文系這條船上來了。是吧,你現在就只有意識到這一點,首先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然後想辦法減少職業化的危害。我們還有很多人,在中文系很長時間,當了教授、當了學者,可能學問做得不錯,但他慢慢地就把這個東西當成一個職業了,他已經缺少了那顆文學的心。他的腦子裡已經沒有夢想了,他看到任何文學作品,沒有喜怒哀樂了,他看到的都是那個庖丁解牛之後的部件,看到的都是骨頭,看到的都是筋,啊,這是結構、這是反諷、這是什麼什麼東西。他看文學作品跟做數學題是一樣的,最後呢,就容易泯滅天良。這一點不是誇張。在我們文學研究界,有大量的沒有天良的人,而他並不是生來這樣的,其中有一部分原因就是職業化所導致的。我覺得一個人從事任何職業,都要小心自己這個職業本身給自己帶來的危害,就像發明原子彈的那些科學家一樣,我們不要等原子彈爆炸了之後,我們再去懺悔,其實人文科學界照樣有一顆一顆的“原子彈”,害起人來也是綿綿無窮的。幽默不能成為主張和職業這一點,我覺得錢鍾書指出得非常及時。如果說魯迅那樣的批判呢,可能對方不容易接受,就講“啊,你就把問題上綱上線提得特別高”,但錢鍾書完全是從哲理的、從美學的角度來談這個問題,我覺得他這樣的講法更能被人所理解、被人所接受。因為你成了職業之後,就變成了與幽默的本質相矛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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