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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不多時,火車又一次開出隧道,在一個小站停了下來。我探頭出去看,小站模樣很平常,幾棟白牆紅頂的小樓,有站台,有「青石崖站」的站牌,還有塊石頭上刻著「秦嶺之巔共青團車站」幾個字。
可再仔細一看,這小站卻處處透著詭異。鐵路兩端各是一個隧道入口,中間露天部分只有短短一截。這可不像火車站,更像是地鐵站。而且這小站也沒有什麼人,站台上無比靜謐。欄杆之外,舉目望去全是絕谷深壑,仿佛與世隔絕,可以看到遠處山林之間有淡淡霧靄繚繞。
乘客告訴我,這個站沒有出入口。想來,要麼坐火車,要麼從外頭翻山越嶺,從山路爬上來。
爬山路才能到的火車站,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乘客告訴我,這個火車站,本來就不是為了乘降而設的。觀音山展線因為路況複雜,所以需要有一個會車停留的中轉所。所以施工方就從這一段隧道中段硬炸出一塊露天區域,運來物料就地修建,建起了這麼一個小站。所以這個青石崖站是空降而來,和外界並不連通。如果有乘客想在這裡搭乘火車,必須先走上附近的環山公路,沿著一道石泉緣山而上,攀上數百米,才能抵達車站入口。這裡的工作人員,之前生活都要靠著這汪泉水,十天才能回寶雞一次。
不過深山有深山的好處。這裡位於秦嶺之巔,是寶成線海拔最高的一個車站,遠離塵囂,林壑優美,距離最近的人類聚集點有幾十公里。附近泉水清冽,空氣清新,只要不計較火車鳴笛,這個青石崖儼然是個隱居的好去處。在這裡住上一陣,一定可得長生。
山間小站,偶有火車路過,簡直如宮崎駿的動畫一樣神秘而美好。可惜這次無緣駐足停留,只好把遺憾留到下次再彌補了。
離開青石崖站之後,火車開始走起下坡路,海拔不斷下降。等我抵達鳳縣黃牛鋪鎮附近的秦嶺站時,地勢變得開闊多了。這裡差不多是在秦嶺的最深處,連綿群山到這裡,忽然向兩側避讓,讓出一塊葫蘆形的狹長盆地。
我在秦嶺站告別那位熱心乘客,下了車。恰逢四方霧起,整個車站都被白霧淹沒,視力所及不足百米。我獨自一人站在月台上,望著空蕩蕩的鐵軌,忽然有種被整個世界遺忘的錯覺。所幸這種情況沒持續多久,一陣山風吹過,霧氣稍散。我抬頭遠望,勉強可以見車站遠處矗立著一座高大巍峨的大山,大部分山體都隱在白雲深處,只露出一點藏青色的錐形山頂。那山頂仿佛懸浮在半空中,像一尊山神在睥睨眾生,神聖而莊嚴。我索性一屁股坐在月台盡頭,靠著柱子,就這麼怔怔地看著遠方,心境幽遠。
很快返程的火車到了,我拍拍身上的塵土,上車順原路返回。
歸途也並不無聊,有了之前的經驗,我對沿途景致有了充分的心理準備,知道什麼時候可以趴在車窗上賞景,什麼時候在黑暗中發呆。每次車入隧道之後,我就開始閉目養神,以及沉思。
剛才我走散關故道的方向是從北到南,和北伐的方向正好相反。現在從南到北,才是真正的諸葛亮二次北伐路線。我想像著諸葛丞相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在這條路上跋涉的情景,蜀漢這次進軍,真的是一次挺沒勁的行動。我忽然想到,其實還有一件和二次北伐密切相關的歷史懸案。
諸葛亮的《出師表》有兩篇:《前出師表》《後出師表》。前者出自《三國志·諸葛亮傳》,以陳壽的惜字如金,居然全文收錄,可見其意義有多重大。而《後出師表》則未收錄在正傳里,而是出自吳人張儼的《默記》。「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等名句,正是出自該表。
歷來很多人都質疑《後出師表》的真偽。它和《前出師表》的情緒、語氣差異太大。《前出師表》意氣風發,而在《後出師表》里,卻瀰漫著一片頹喪之氣,透著滿滿的負能量。諸葛亮在結尾說:「至於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完全一副「我已經盡力了,你們愛咋地咋地」的情緒。
二表情緒迥異,像是出自兩個人之手。
有人也為之辯解,說二表的風格差異,恰好反映出諸葛亮的心理變化——開始時雄心萬丈,但中途遭遇了重重困難,國內反對聲起,他只能著文辯解,內心充滿了苦澀的無奈。
《後出師表》的寫作時間是建興六年,也即公元228年,恰好是諸葛亮在第二次北伐之前所上,與《前出師表》相差正好一年。當我們對第二次北伐的背景和動機有所了解後,就會發現,這個《後出師表》的疑點真的很多。
看了我之前的祁山篇和街亭篇就會知道,諸葛亮第一次北伐雖然失敗,但並非一次慘敗,最多算是功敗垂成。諸葛亮並未因此灰心喪氣,反而摩拳擦掌,積蓄力量準備再大幹一場。到第四次北伐時,諸葛亮的自信和狀態達到巔峰。
如果是在第五次北伐之前諸葛亮上這個表,一點問題都沒有。那時候的諸葛亮,遭遇了一連串失敗,已經心力交瘁,流露出這樣的情緒並不奇怪。而二伐之前的諸葛亮,北伐事業正處於上升期。在這個時間節點上,他不可能也不應該帶有這樣的情緒。
《前出師表》和《後出師表》兩表之間只隔了僅僅一年和一次北伐,諸葛亮的情緒怎麼會變化如此之巨。如果諸葛亮是那種遇一次挫折就破罐子破摔的人,他根本不可能獨立支撐起整個蜀漢的大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