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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謖期待已久的丞相,卻始終沒有出現。對此,馬謖只是喃喃地對自己說:“到漢中,到了漢中,一切就會好了。”
經過了將近一個多月的長途跋涉,這支大軍終於平安地抵達了漢中的治所南鄭。輜重車輛和疲勞不堪的老百姓全都擁擠在城外等候安排,牛馬的嘶鳴與人聲此起彼伏,塵土飛揚;同樣疲憊的蜀漢正規軍則還要擔負起警戒治安的職責,打著呵欠的士兵們將手裡的長槍橫過來,努力讓這一團混亂集合變得有秩序一些。
諸葛丞相坐著木輪車慢慢進了南鄭城,在他身邊,手持帳簿的諸曹文官們忙著清點糧糙與武器損耗;而武將們則為了清理出一條可供出入南鄭的大道而對部下大發脾氣。
“看來這裡將會熱鬧一陣子。”
丞相閉著眼睛,一邊聽著這些喧鬧的聲音,一邊若有所思地晃著羽扇。武器的入庫、糧糙的交割、遷民的安置以及屯田編組,還有朝廷在北伐期間送來的公文奏章,要處理的事情像山一樣多。不過目前最令他掛心的,是如何向朝廷說明這一次北伐的失敗。
這一次不能算做大敗,不過漢軍確實是損失了大量的士兵與錢糧,並且一無所獲,比起戰前氣勢宏大的宣傳,這結局實在差強人意。朝野都有相當大的議論,諸葛亮甚至可以預見自己將會面臨何種程度的政治困境。為了能給朝廷一個圓滿的交代,首先就必須理清最直接的責任人是誰,而這一切都取決於究竟誰該對街亭之敗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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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著這些事,心事重重的諸葛亮走進相府。他顧不得休息一下,直接走到書房,習慣性地鋪開了一張白紙,提起筆來一時卻不知寫些什麼好。這時候,一名皂衣小吏快步走了進來。
“丞相,費禕(yī)費長史求見。”
諸葛亮聽到這個名字,有些吃驚,隨即將毛筆擱回到筆架,吩咐快將他請進來。
過了四分之一炷香的時間,一位三十多歲的人手持符節從門外走了進來。這個人四方臉,寬眉長須,長袍穿得一絲不苟,極有風度。他還沒來得及施禮,諸葛亮先迎下堂來,攙著他的手,半是疑惑半是欣喜地問道:“文偉怎麼回來得這麼快?東吳那邊聯絡得如何了?”
費禕呵呵一笑,先施了一禮,然後不緊不慢地回答說:“一切都按照丞相的意思辦理,吳主孫權對於吳蜀聯盟的立場並沒有變化。”稍微停頓了一下,他又繼續說道:“他們對於丞相您的北伐行動持樂見其成的態度。”
“唔,倒真像是吳國人的作風。”
諸葛亮略帶諷刺地點了點頭,東吳作為盟友並不那麼可靠,但只要他們能對魏國南部邊境持續施壓,就是幫蜀漢的大忙了。兩個人回到屋裡,對席坐下,費禕從懷中取出一卷公文遞給諸葛亮:“吳主托我轉達他對丞相您的敬意,並且表示很願意出兵來策應我國的北伐。”
“哦,他在口頭上一向是很慷慨的。”諸葛亮朝東南方向望了望,語氣里有淡淡的不滿,隨手將那文書丟在一旁,“文偉這有次出使東吳,真是居功闕偉。”
“只是口舌之勞,和以性命相搏的將士們相比還差得遠呢。”費禕稍微謙讓了一下,然後語氣謹慎地問道,“我已經回過成都,陛下讓我趕來南鄭來向您復命,順便探問丞相退兵之事……”
諸葛亮聽到他的話,心中忽然一動。街亭這件事牽扯到軍中很多利害關係,連他自己都要迴避。費禕一直負責對東吳的聯絡事務,相對獨立於漢軍內部之外,而且他與諸將的人緣也相當不錯,由他來著手調查這件事,再合適不過了。更何況——諸葛亮不願意承認自己有這樣的心理——委派費禕做調查,會對同為丞相府同僚的馬謖有利不少,他們兩個也是好友。
“賊兵勢大,我軍不利,不得不退。”諸葛亮說了十二個字。費禕只是看著諸葛亮,卻沒有說話,他知道丞相還有下文。
“北伐失利,我難辭其咎,不過究竟因何而敗,至今還沒結論,所以文偉,我希望你能做件事。”
“願聞其詳。”
於是諸葛亮將街亭大敗以及馬謖、王平的事情講給費禕聽,然後又說:“文偉你既然是朝廷使臣,那麼由你來清查此事,陛下面前也可示公允,你意下如何?”
費禕聽到這個請求,不禁把眉頭皺了起來,右手捋了捋鬍鬚,半晌沒有說話。他的猶豫不是沒有道理的,以一介長史身份介入軍中進行調查,很容易招致敵視與排斥。諸葛亮看出了他的躊躇,站起身來,從背後箱中取出一方大印交給他。
“文偉,我現在任你為權法曹掾,參丞相府軍事。將這方丞相府的副印給你,你便有權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以丞相府之名徵召軍中任何一個人,也可調閱諸曹文卷。”諸葛亮說到這裡,將語氣轉重,“這件事要儘快查清,我才好向朝廷啟奏。”
說完這些,他別有深意地看了看費禕,又補充了一句:“馬謖雖然是我的幕僚,但還是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有所偏私,要公平調查才好。”
“禕一定庶竭駑鈍,不負丞相所託。”
費禕連忙雙手捧住大印,頭低下去。他選擇了諸葛亮《出師表》中的一句話來表達自己的決心,這令丞相更加放心。
馬謖在抵達南鄭後,立刻被押送到了兵獄曹所屬的牢房裡。這裡關押的全部都是觸犯軍法的軍人,所以環境比起普通監獄要稍微好一點:牢房面積很大,窗戶也有足夠的陽光進來,通風良好,因此並沒有多少渾濁壓抑的氣味;床是三層新鮮的干糙外加一塊苫布,比起陰冷的地板已經舒服了很多。
馬謖在南鄭期間也曾經來過這裡幾次,因此典獄與牢頭對這位參軍也表現出了一定程度的尊敬,因此,他們沒有故意為難馬謖。
不過馬謖並沒有在這裡等太久。他大約休息了半天,然後就被兩名獄吏帶出了牢房,來到兵獄曹所屬的榷室。為了防止隔牆有耳,這間屋子沒有窗戶,只有一扇厚重的鐵門進出,在白天的時候,屋子裡仍舊得點起數根蠟燭才能保持光亮,缺乏流動的空氣有一種腐朽的味道。
鐵門被離開的獄吏“咣”的一聲關閉之後,抬起頭來的馬謖看到了費禕坐在自己面前。
“文——文偉?”馬謖驚訝地說道,他的嗓子因為前一個月的長途跋涉而變得嘶啞不堪。
費禕聽到他這麼呼喊,連忙走過來攙扶起他,看著他落魄的樣子,不禁痛惜地問道:“幼常啊,怎麼弄到了這個地步……”
費禕一邊說著,一邊將他扶到席上,親自為他倒了一杯酒。馬謖接過酒杯,一肚子的委屈似乎終於找到了宣洩的出口,將近四十的他此時熱淚盈眶,像個孩子一樣哭了出來,而費禕坐在一旁,只是輕輕搖頭。
等到他的心情稍微平復了一些,費禕才繼續說道:“這一次我是受丞相之命,特來調查街亭一事的。”
“丞相呢?他為什麼不來?”馬謖急切地問道,這一個多月來,這個疑問一直縈繞在他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