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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十年後,有人去美國遊歷,談及總統不在時由副總統繼任的法律,也用了“儲貳”一詞,說“美人甫選總統,必擇儲貳副之”,這都是饒漢祥起的頭。美國人了解了這詞的內涵以後,不知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他替郭松齡擬討張作霖檄文的時候,也一時突然老糊塗,又開始胡亂用典。檄文中有“昔者祁奚請老,內不避親。曹璋代興,下皆效命”句,以祁奚、曹璋喻張作霖、張學良父子。他以祁奚比張作霖,尚算靠譜兒;拿曹璋比張學良,就不知安的什麼心了。我猜饒漢祥是想說張學良如曹璋一樣是將門虎子,悍勇善戰,可他怎麼沒想想曹璋最後是個啥下場呢?這不咒少帥麼?

    饒漢祥通電駢文的最高cháo是在民國11年6月6日。當時第一次直奉戰爭剛結束,直系打算捧出閒居已久的黎元洪當總統。黎元洪說除非答應他廢督裁兵的主張,否則絕不接受。他的這份裁兵通電按照慣例,還是由饒漢祥代擬。老爺子自從跟隨黎元洪避隱天津以後,發通電的機會少了,可憋得不行,這次得了機會豈肯放過?如椽大筆一揮,洋洋3000多字,創下了民國通電篇幅之最。

    “廢督裁兵”不過4個字,竟被他敷衍成了3000多字的長文,其行文渙散浮華可知。本來舉國人心厭戰,黎元洪這個提議也算恰得其時。可經過饒這麼大肆渲染,主題反而被淹沒在辭藻之內。比如開頭一段,想表達的意思只是黎元洪被諸省推舉出任總統,一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事情。而饒電里卻絮絮叨叨地說:“眾意所趨,情詞迫至,人非木石,能無動懷……所以嚴萬世之防。亦既引咎避位,昭告國人,方殷思過之心,敢重食言之罪?縱國會諸公矜而復我,我獨不愧於心歟?”拐彎抹角,全是冗餘的垃圾信息。  

    當時胡適在北京讀了這封通電,氣得撰文大罵,連用了四個何必:“有話何必不老實說,何必繞大彎子,何必做濫調文章,何必糟蹋許多電報生與讀者。”

    有獨無偶,民國十五年北伐,何應欽攻閩大勝,國民黨中央婦女部致電祝賀,用的是白話,卻長達千餘字,幾可以與饒漢祥等量齊觀,其開頭說“我們接到你們的電報,知道了你們在峰市永定鬆口一帶,打了前所未有的大勝仗,我們聽到了這樣的好消息,真是歡喜,十二萬分的歡喜,因為……”後面全是大段感慨,何應欽的電務員花了好長時間才翻完,累得眼冒金星。這位電稿撰寫者,可謂是白話饒漢祥。

    饒漢祥最後一次知名通電是在1925年。當時東北大將郭松齡已經決意反奉,特意去請饒漢祥來幫忙寫檄文通電。饒漢祥先開始有點猶豫,郭松齡大怒道:“你怎麼知道我日後當不上總統?”饒漢祥這才從天津跑到灤河,起糙通電,討伐張作霖。

    饒漢祥又一次發揮他的神妙文筆,洋洋灑灑千餘字,當時甚至有人說此篇通電有駱賓王討武檄的味道。但要我說,這篇與駱賓王那篇根本不能比肩。大凡檄文,一定要罵人,高手一定會兼顧文采與辱罵之間的平衡,讓人覺得既好看又罵得痛快,比如陳琳的討曹檄和駱賓王的討武檄。饒漢祥這一篇酸勁兒不改,罵人的能量卻差很多,完全淹沒在典故和辭藻之間。郭松齡看了以後,覺得文采不錯,只是不夠陰毒,自己又另外發了兩通罵楊宇霆的短電,聊資發泄之用。  

    不過這篇檄文也並非全無妙處。本來郭明明反的是張氏父子,卻被饒漢祥作成了一篇敦促張作霖讓位張學良的兵諫文章。從頭到尾不提張作霖的不是,只是不停稱讚張學良,最後說讓少帥“總制遼疆”,老帥“婆娑歲月,賞玩煙霞。全主父之令名,享令公之樂事”,可謂乾坤大挪移式的神來之筆。

    這個神來之筆,最後卻起了意想不到的作用。起事之初,很多奉軍將領追隨郭松齡,正是因為郭在討伐通電里打出少帥旗號,讓他們感到師出有名。當奉郭二軍夾遼河對峙的時候,張學良親赴前線督軍平叛。自己倡言擁戴的對象,卻成了對陣中的敵手,這對郭軍真是莫大的諷刺。

    饒漢祥那封通電蠱惑人心的效果越大,等到張學良現身以後,精神上的反作用力就越強。他卯足了勁兒打出的駢文拳頭,最後全招呼到了郭松齡的身上。結果一聽少帥親來,郭軍士氣立刻一落千丈,上到將領,下到士卒,誰也不願意跟張學良過不去——我們打仗本來是為少帥,現在少帥反而打我們,這算怎麼回事啊?

    最後郭軍一潰千里,郭松齡在遼中縣被王永清的騎兵俘虜,終被槍決。饒漢祥運氣還算不錯,在亂軍之中僥倖逃脫。他連滾帶爬躲回廣濟老家,宛如驚弓之鳥。當時謠傳張學良要尋他的晦氣,唬得他給張學良寫了一封長信,洋洋萬言,端得哀婉淒涼,感人肺腑——果然是文章憎命達——張學良看完以後頗受感動,特意回了一封親筆信勸慰。可惜饒漢祥那時已然是沉疴之身,一代槍手連驚帶病,很快死在家中。  

    他這一死,引起了不少惋惜。同月29日《順天時報》的日本記者特意著文哀悼,有言說:“饒之文章為今日一般白話文學家所蔑視,實則詞章本屬國粹,饒已運化入神,何物狂徒,鄙棄國粹,有識者於饒之死不能不嘆天之降眚於斯文也。”

    饒漢祥身後留下《珀殲文集》八卷,留存的都是自己的文章;他還留下了《黃陂文存》,裡面收錄的都是他代黎元洪寫的文章電文,不多不少,也是八卷,可見他這輩子所槍的稿子數量有多少。

    饒漢祥因為通電而曝得大名,但他若說自己最擅通電,旁邊一位大將軍卻不幹了。

    這個人就是一代儒將吳佩孚。

    吳佩孚在北洋後期軍閥里是個難得的人物,風度翩翩,號稱儒將,尤其是跟曹錕、張作霖、張宗昌、張敬堯一夥兒土包子站在一起,更顯得卓爾不群,別有風範。連美國《時代》周刊都曾把他選成封面人物,那可是中國第一個能享此殊榮的個人。

    吳佩孚之所以這麼牛,除了會打仗會作詩以外,還有一個別的民國將領比不得的優勢:此人擅長操縱輿論,對“通電”這把無形利器的威力,比其他軍閥理解都深得多。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吳佩孚數次得意,無不是有通電巧妙助力,在恰當的時候把輿論的威力無限放大為己用,達成槍桿子所達不到的政治效果。化輿論為戰場,通電為槍炮,與皖系、安福國會、奉系前後幾次通電大戰,收放自如,手法純熟如烹小鮮,竟收全功。  

    饒漢祥通電寫得再好,不過一個文字匠,比之吳佩孚這樣的大師可差得遠呢。

    他第一次打通電戰,是在1918年。1918年是個多事之秋,北洋軍和護法軍一南一北,打得如火如荼。吳佩孚當時任中央陸軍第三師師長,他揮師入湘,幾個回合下來,打得譚浩明、陸裕光的湘粵桂聯軍滿地找牙,最後第三師輕輕鬆鬆占了岳州、長沙,整個湖南都被納入北洋系的麾下。

    湖南大敗,讓護法軍政府亂成一團,求和的求和,內訌的內訌。假如這時候吳佩孚繼續南下,北洋軍就會占盡優勢。正當全國的目光都盯著湖南的時候,吳佩孚突然不打了,把第三師擺在衡陽開始冬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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