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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長辛店一戰,奉系大敗。兩軍陣前的通電戰爭把勝負之勢放大了十倍,吳佩孚的個人聲望也因此達到了巔峰。乃至有人說奉系不是被吳佩孚打退的,而是被罵敗的。
有趣的是,吳佩孚的上司曹錕卻與他形成了鮮明對照。在直奉開戰初期,奉軍大舉入侵,曹錕聽了弟弟曹銳勸說,本無意開戰,奈何麾下眾將群議洶洶,幾乎釀成兵諫。尤其是吳佩孚,已經用電報把奉軍罵的狗血淋頭,若不開戰,這臉面往哪裡擱?
曹錕在保定猶豫了半天,終於下了決心,親自寫了封電報給吳佩孚:“你即是我,我即是你,親戚雖親,不如你親,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秘書一看,這全是大白話,就問曹錕要不咱們給改成文言文吧,曹錕大手一揮:“甭改了,就照這個法。”吳佩孚接到電報,大為放心,遂安心指揮作戰。
可吳佩孚的通電手段縱然神妙無比,卻偶爾也有陰溝裡翻船的時候。直奉二次大戰,吳佩孚打了封電報給張宗昌,勸他倒戈叛離張作霖投向直系,在電報里極奉承之能事,還拼命拉老鄉情誼。結果呢?張宗昌這個大老粗一點不含糊,當即給他拍回一封,裡面說:“要我倒張,你要倒曹,要做王八蛋,大家一起干。”
這封電報的意思是,你讓我背叛張作霖當叛徒,行啊,你先背叛曹錕先,咱們哥倆都是王八蛋了。語意直白粗俚,跟吳佩孚的行文簡直就是天壤之別,但道理卻說的清楚無比。
吳佩孚接到這封電報,久久無語,遂放棄了說服張宗昌的打算。可見這吳秀才遇見兵,也有說不清理的時候。
吳佩孚在張宗昌這裡,只是挨了一小罵。這麼一位通電聖手,還曾經被人大罵過,罵的十分刻毒悽慘,而且還就罵在他最得意的通電上。
罵他的人,就是自稱“鐵肩辣手”的民國報界名人邵飄萍。
邵飄萍是民國報界的第一號鐵骨頭,也是民國報界第一號名記者。他於1918年1月在北京創辦了一份報紙,取名為《京報》,主張言論自由,專門針砭實事,揭發官僚和軍閥的弊端,因此極得讀者喜歡,代派處很快遍及全國。說句題外話,90多年以後,北京有一份一塊錢能買幾十版的新報紙也起了同樣的名字,在發行前期大作宣傳,後來大概是有熟悉前朝歷史的人琢磨出這名字容易引起聯想,就在前面加了個新字。
邵飄萍是天生的記者,極有探究精神,以“開著汽車搶新聞”而聞名京津,總能想出種種匪夷所思的辦法,令後世狗仔隊都自愧弗如。
他嗜好在北京各大酒樓請客,而且特別怪的是,每回都跟政府高官設宴的時間重合。有一次段祺瑞和張志譚、曹汝霖幾個內閣成員去北京飯店吃飯,邵飄萍就把隔壁包下來,把耳朵貼著包廂牆壁,邊聽邊在電報紙上抄好。每抄好一段,他就把電報紙遞給守在門口的自行車夫,車夫騎著自行車送到報館,報館發電到上海總館。第二天內閣成員上了班,端起茶展開報紙剛看一眼,一杯茶全噴出來,自己昨天席間的話,今天就已經上了《京報》了。這份效率,現在也沒幾家報紙能做到。
甚至為了抓料,他敢帶著自己的夫人湯修慧去逛八大胡同的窯子。湯修慧是江蘇人,能跟窯子裡的南班姑娘交談,聽她們訴苦。憑藉這個情報渠道,邵飄萍從曹錕的親信李存青那裡挖出了曹錕賄選大總統的重大新聞,在《京報》上以頭版登出。曹錕大怒,下令查封《京報》,通緝邵飄萍。後來《京報》復開,邵飄萍在北京閒不住,一人一車單槍匹馬去了山西給閻錫山作專訪——要知道,那會兒兵荒馬亂,可不像現在有石太高速公路。
邵飄萍一生堅持新聞自由,認為記者和報紙是超越政治的,所以從不屈從政治壓力,想報導什麼就報導什麼,以直言不諱的社論而著稱,骨頭極硬。郭松齡反叛張作霖的時候,邵飄萍十分欣賞郭,發表了不少社論表示支持。張作霖派人送去30萬大洋,企圖收買他,邵絲毫不為所動,直接把錢摔出了門,說就算被槍斃了也不怕。
1926年初,張學良在東北入關,吳佩孚攻入河南北上,奉、直兩系合擊從直系倒戈而出的馮玉祥,逼得國民軍退出京津,困守南口。邵飄萍煩透了這些軍閥,非常同情馮玉祥,一直在報紙上為馮玉祥搖旗吶喊。奉軍進入北京以後,曹錕復出。一向看不起曹錕的邵飄萍這次決心玩兒一把大的,他不聽其他編輯的意見,自作主張作了一期《京報》的特刊,要學古代的禰衡,把這些直、奉大佬們好好罵一個痛快。
他把軍閥們的照片一張一張全放在了頭版,每個人照片底下還加了一個外號。張作霖就是“奉民公敵”、李景林是“直系公敵”、張宗昌是“魯系公敵”。可寫到吳佩孚的時候,邵飄萍卻犯了難。
雖然第二次直奉戰爭吳佩孚大敗,每況愈下,可他無論在官場還是在民間聲望仍舊很高,這麼多年的通電積累,老百姓都知道吳佩孚是個動輒通電為民眾著想的好人。對此邵飄萍頗感棘手,知道不能簡單第把他寫成“豫系公敵”、“鄂系公敵”啥的,那等於是幫吳佩孚。
想了許久,邵飄萍眼睛突然一亮。有了!你吳佩孚不是最喜歡為老百姓通電喊話和平麼?不是最喜歡說什麼“同種殘殺,尤足痛心”麼?你看看你的作為,和你說的是不是不同?這麼多年來,你看看你打的仗,為國為民的是哪一仗?為直係為曹錕為你吳某人自己的,又是哪一仗?你當年通電罵皖系禍國殃民,為什麼又甘為段祺瑞走犬?你當年通電罵奉系是國賊,為什麼現在又跟國賊聯手對付馮玉祥?
最後邵飄萍在吳佩孚的照片底下大筆一揮,寫下了“除通電外一事無成,吳佩孚。”11個大字。這句批語著實利害,雖有些偏頗,卻入骨三分,就算吳佩孚親臨,恐怕也是啞口無言。
遠的不說,吳佩孚最近一次的復出組織護憲軍政府,完全是為了維護曹錕的賄選憲法,跟他通電時的滿嘴大義可以說已經完全背離——其實北洋軍閥人人都是如此,只不過吳佩孚通電名頭太大,對比起來也最為諷刺。邵飄萍苦心孤詣擬出的批語,可說是至為辛辣。
吳佩孚對邵飄萍的這一評價什麼反應,史無明載。不過張作霖是著實被罵疼了,新仇舊恨混在一起,讓他決心要教訓一下這個死記者。張作霖授意參謀長楊宇霆辦成此事,楊宇霆又找來張宗昌,張宗昌也早看不慣邵飄萍,派人把他抓到憲兵司令部里槍斃。一代鐵骨報人,就此死難。吳佩孚的這一外號竟成了他的絕筆。
而吳佩孚呢?在邵飄萍死後,他的局勢急轉直下。北邊的馮玉祥敗而不潰,北伐軍在南邊已經勢如破竹。這一回無論如何通電也救吳佩孚不得了,他一敗於湖南、再敗於武昌,三敗於鄭州,被新一代的名將葉挺追著屁股打,最後不得不倉皇逃去四川,徹底退出民國政治舞台——而他在通電上的得力助手張其鍠死於半途匪亂,這也預示著他政治生命的完結。
他的遭遇,仿佛真的應了邵飄萍的那句讖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