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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藥不錯!」師傅結論。
他立刻發出消息,請每個受傷的人都輪流過去讓他打一針。
聽起來很恐怖喔!
但在當時,師傅可是什麼都可以搞定的萬事通,大家都仰仗他。
村子裡的大老粗請師傅寫信時,常嚷著:「師仔!你就跟他說,干你娘咧你這個夭壽孩子出去工作都這麼久了,半毛錢都沒有寄回家,啊再不寄錢回來,兩個弟弟就沒辦法去上學啦!實在有夠不孝!是要把我活活氣死!」
師傅點點頭,一邊寫著一邊複述:「吾兒,外出工作,辛苦了,但家裡經濟拮据你也很清楚,如果你領了薪水,別忘了家中還有兩個弟弟要念書,寄點錢回家吧。你離鄉背井,還請多多照顧自己。父字。」抬起頭,問:「是不是這樣?」
「是是是!就是這個意思啦!」大老粗眉開眼笑,也許臉還紅了。
大抵如此。
有一天,素有威嚴的師傅叫村子裡所有的小孩在廟口集合,要大家乖乖坐好,寫一篇「請外婆到九份吃拜拜」的邀請信,他要檢查。小孩子哪敢反抗,全都開始寫。
寫完了,師傅一個一個看了。第二天,師傅把正在玩的吳念真叫了過去。
師傅說,他不是真的要大家寫信邀請外婆,而是想看看這些小孩子裡誰的文筆最好。那人就是吳念真。
「有一天師傅會老,會死掉,那一天到的時候,就由你幫村子裡的人讀信、寫信,知不知道?」師傅嚴肅地看著吳念真。
我想當時吳念真一定很迷惘、卻也很驕傲吧。
後來師傅開始教導吳念真寫信的基本禮儀、常用語法等等,也讓吳念真試著替村人讀信(將文謅謅的字眼,用大家都能理解的用語說清楚)、替村人寫信(也發生了不少趣事)。
村子裡的人甚至湊了一筆錢,買了一隻鋼筆送給吳念真,意義自然是要吳念真好好地繼承這份神聖的責任。
有一天,吳念真的鄰居家收到了一封信。
事情是這樣的。
那位鄰居大嬸的女兒,為了貼補家用,跟很多村子裡的女孩一樣,國小畢業後就去都市裡當工廠女工,過了幾年,再去茶室或酒家上班賺取更多的錢。在當時雖然很多人都是這樣,卻仍是逼不得已。
那個孝順的女兒,某天帶了一個在茶室認識的男人回家,說要結婚。
女兒認識了不嫌棄她工作與出身的男人,應該替她高興,但大嬸還是難過地說,媽媽知道妳辛苦,但家裡真的需要妳這份薪水,妳能不能再多辛苦兩年?兩年過後,再結婚好不好?
女兒大哭一場後,回到都市後與男人分手,繼續在茶室里陪客。
過了兩年,女兒又帶了一個彬彬有禮的男人回家,喜孜孜地說要結婚。
不料,那位大嬸還是難過地說了同樣的話,諸如弟弟妹妹們都還在念書,還是需要她那份薪水,希望她女兒可以再辛苦兩年……
這兩年都活在希望里的女兒痛苦異常,在大哭中答應了她的母親。與那位深愛她的男人回到都市後,提出了分手。
過了很多天,鄰居大嬸收到了一封來自那男人的信。
師傅去挖礦了,於是換吳念真出馬。
吳念真說,他忘了那封信精確說了什麼,有些艱澀的用字他也看不是很懂,但他清晰地記得六個字,叫「虎毒尚不食子」。當他將這六個字原原本本念了出來時,那位大嬸發瘋地地跑去撞牆,悽厲地哭喊她也不願意這樣啊、實在是生活所逼之類的話。
吳念真的媽媽跟一些圍觀的三姑六婆都傻眼了,奮力阻止大嬸撞牆自殺後,趕緊說,吳念真應該是念錯了意思,要大嬸等到正港的師傅出馬讀信再說。
眾人眼巴巴盼著師傅從礦坑回來,立刻把信奉上,師傅有條不紊地念了起來:「我很喜歡你的女兒,雖然現在因為種種現實原因無法在一起,真的非常遺憾,貧窮不是妳願意的,我也能體諒妳的處境,如果將來還有緣份,希望還是能跟你的女兒在一起。」
念完了,完全傻眼的吳念真被他爸毒打了一頓,罪名是亂讀信。
有好幾天,屁股爛掉的吳念真正眼都不看師傅一眼,遠遠看見就避開。
直到被師傅叫住,拉到一旁。
師傅說,你讀的內容沒有錯,但那樣讀只會白白傷了大嬸的心。既然兩人都已經分手了,是既定事實了,不如把內容圓一下------最後只要把「意思傳達出來就好了」。
(其實,我必須吐槽,那意思一點都不對)。
當時年紀還小的吳念真雖然不是很懂,但還是勉強領受了。
幾天後,礦坑塌陷。
師傅走了。
吳念真哭得不能自己。
他說,他這輩子就看過這麼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
師傅讓吳念真知道,所謂真正的知識分子,是自己的知識貢獻給知識比他低的人,而不是反過來利用知識,去掠奪知識比他不足的人。
他的一生中,就只有當年亂打盤尼西林的師傅符合這樣的標準。
我想,這就是一顆柔軟的心吧。
當然這是吳念真心中的知識分子典型。
現在的社會裡,卻充滿了無數利用自己的知識,去掠奪知識比他們低的「知識分子」。他們可能是用盡種種說詞說服你總統沒貪污(或只要愛台灣就是好總統)的名嘴,同樣也是語氣沉重地告訴你擁有全世界最巨額的黨產單純是歷史產物而非貪婪。連小孩子都開始使用政治的語言,模稜兩可一句話就可以說清處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