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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澤有些狼狽的咽下喉嚨里的那瓣桔子,他的眼神里交織出一片莫名的含義,身體的姿勢並沒有半點改變,與林靖彼此間依舊是一個極親呢的,呼吸可聞的姿勢。可林澤卻覺著,他與小叔之間的空氣仿佛忽然之間結了霜、凝成冰,兩人離的這樣近,卻又這樣遠,遠到,以林澤如今的閱歷,遠不能揣度出林靖忽然出現的用意。

    “別怕,我與你父親是嫡親的兄弟,我們只是走的路不一樣罷了。”林靖的手放到林澤緊繃的肩上,“小時候,你與我最親,成天醒了就要找我,同我在一張床上睡覺。我小時候,多賴你父親養育。我心裡,他既是兄長,也如父親。”

    “小叔,那你怎麼……”林澤不知道這話要如何說,看小叔的模樣,與父親的情分不似作假,少時的歲月雖然有些模糊,可他認識的人,說起小叔來多是溢美之詞。既然小叔與父親的情分這樣好,為何還要率兵突襲父親呢?

    林靖這樣敏銳,從來都是聞弦歌而知雅意,哪怕林澤話未說出口,林靖也明白他的意思。林靖道,“我少時的志向,與你一樣,想成為一代名臣,若能名垂青史,更是再好不過。我少時,因身體不好,一直不能習武,那時,我其實很失望,林家世代武將出身,父親也是馬革裹屍,你父親的武功不必說,就是你外任的二叔三叔,他們雖做了文官,其實,林家槍也練得有模有樣,唯獨我,我從小,便因身體之故不能習武。”  

    “我出生的時候,林家的處境有些尷尬,你祖父在邊州戰死,幸而有關庭宇擋住蠻人,從而接手邊州軍,穩住了邊州局勢。我的母親,你的祖母那時已是身懷六甲,因為你祖父戰死的消息,一時傷心,生下我,就過逝了。我被姑媽接進宮撫養,你父親就此回鄉守孝。父母孝向來是三年,你父足守了六年才重回京城。可回到京城,彼時德皇帝在位,這位皇帝因不是姑媽親生,一向對林家頗多懷疑,所以,你父親回京,朝中竟未賜爵。待爵位賜下,我漸年長,便從宮裡回了家。你父親那幾年很不容易,在朝不過虛職,姑媽在後宮,縱是一朝太后,有這樣的皇帝兒子,又有何意趣?最終,姑媽在慈恩宮病逝。說是病逝,可姑媽病前曾因榮家之事極為惱怒,榮家是德皇帝的外家,德皇帝一力偏袒,不過半月,姑媽便病逝了。姑媽死前,誰都沒有見,我更是毫不知情。如果她是正常過逝,她不見任何人,都會見我,起碼,會有話交待於我。”林靖的聲音微微顫抖,以他的心機閱歷,談極此事,都有此情緒外露,可見,此事給林靖的影響力有多麼的巨大。林靖繼續道,“多可笑,德皇帝在位短短數年,當初,他少時登基,若無姑媽掌政,他何嘗能順利親政。他此人最疑之人,卻也是姑媽。姑媽過逝,德皇帝非但沒有保住他的幾位皇子,連他自己,也一命嗚呼。後來,便是如今的這位皇帝陛下陳柒寶登基。陳柒寶在清流中素有善納諫的美名,可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他出身沒落的襄陽王府,當年,他的父親前襄陽王便因不孝嫡母謝太后被德皇帝削去爵位。前襄陽王因此被囚於宗人府,他到京城來代父坐牢,從此博得至孝名聲。我不喜歡他,就是因為這件事。如果前襄陽王是什麼不得了的賢良人物,他來替生父坐牢,算是一樁美名。而前襄陽王是個什麼東西,想來你年紀雖小,也不會沒有聽聞。”林靖道,“一個皇帝,不見得是個好人,歷史上,殺父弒母,兄弟相殘,最終成為一代明君的帝王並不罕見。可是,一代明君,不會是這種虛偽到讓人做嘔的人。我也曾率關外軍南下平金陵王之亂,但,我信錯了小人,關外軍陷於野人嶺,十不存一。陳柒寶如何回報關外軍,高凡那樣的罪魁,如今依舊穩穩噹噹的居一軍將領!我們隱姓埋名在江南抗倭,朝廷卻坐視章總督被小人逼迫自盡!我的軍隊,我的師長,悉數葬送!阿澤,換作你,你會輔佐這樣的君主嗎?”

    林澤給林靖問的無言以對。

    許多事他是聽說過的,但,許多事他也並不非常清楚。

    他這樣的年紀,還不足以面對這樣巨大的課題:這個君王是否值得輔佐。

    林澤訥訥,“可是,父親常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那不過是你父親的謬論!”林靖斷喝,“孟子說君視臣如草芥,臣視君如仇寇!此方為正理!”

    “阿澤,人這一生,會有不同的身份,我們可能是兒子、是兄弟、是父親、是臣子,但,這有個前提,那就是,我們得先是一個人,我們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有自己的志向理想。你會是下一任的林氏族長,我們林家,也是傳承幾百年的世族,什麼是世族,不是那些匍匐於地、搖尾乞領的奴才,不是那些念死了書、一無是處的酸儒,世族當是,倘明君在世,我們輔佐明君,成就盛世。昏君無道,當勸則勸,當諫則諫,若實不堪造就,世族當為天下百姓選擇新的治世之君。”林靖目光灼灼,逼視著林澤,他沉聲道,“我與你父親的分歧便在於此。他是忠臣不侍二主,我不是這樣,當君王不值得侍奉,我會去尋找其他出路。阿澤,你當讀過史書。這江山,這天下,何曾真正屬於哪個一家一姓?陳家之前,這是前朝的江山。前朝無德,江山易主。這是人道,也是天道。你父親或者認為,他可挽大廈於將傾,我今日過來,就是想告訴他,他已經沒有機會了。而他所走的這條路,是錯的。”

    林靖個頭並不算矮,過分的瘦削與相貌的精緻讓他總有一種異於尋常人的柔弱,而此時,林靖寥寥幾句,便讓林澤有一種面對父親時的巨大壓力。甚至,林靖帶給他的壓力,比父親更甚。  

    林靖似乎並無惡意,他不過是與林澤說了幾句話,最終他道,“阿澤,你是你父親的兒子,可除了是他的兒子,你還是你自己。我希望,對這世道,你能有自己的思考,自己的認知,自己的判斷,而不是人云亦云,更不是聽從於任何人心意來樹立你的志向。”林靖的眼睛清透如同這一日碧洗般的天空,林澤相信,小叔這話是出自真心實意的欺許,他不由點了點頭。

    林靖親自送林澤出了帳子,林澤道,“小叔,我這就走了。”

    林靖頜首,“去吧。”

    林澤轉身要走,心下又有一樁難事,他看一看天時,道,“小叔,要是父親知道小叔與我見面,父親問起,我要如何說呢?”

    林靖一時沉默無語,林澤以為小叔不會再說什麼,他甚至想好,若父親問起,小叔與他說的話,似乎也沒什麼不能對父親說的。林澤一揖,就要離去,林靖清淡的嗓音卻被清風裹挾著傳入他的耳際,“如果他問,你就告訴他,我已為這萬里江山選好新的君王。”

    如果他還沒有準備好,那麼,他得做好準備了。

    他將親眼看到,他一世的志向將被我打落塵埃,碾入泥淖,在千萬年的後世,他的名字,將與失敗者同列。

    而我,將成為這場江山傾覆的主導者。

    我的兄長,我的長兄,你得做好準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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