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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斥候出身,偵察和反偵察的經驗豐富,柏楊相信他能想到辦法一個人前來,等碰面之後,問清楚這段時間的局勢,才能商量下一步怎麼走。
結果他沒有等來長興,卻等來了薛蟠。
彼時柏楊正坐在滿是塵土的院子裡閉目思考問題。傍晚的陽光透過院子裡稀疏的大樹枝椏灑下來,曬得人昏昏欲睡,就在柏楊的思緒快要攪成一團漿糊時,頭頂一暗,陽光被擋住了。
他睜開眼,就看到了薛蟠。逆光的表情藏在陽光的暗影里,分辨不出情緒,讓柏楊下意識的感覺不妙。
對於柏楊來說,他所遇到的一切,雖然驚險,但既然是自己的選擇,事先也就不是完全沒有準備。雖說兇險超過了他原本的預料,但好在總算平安渡過,雖然自己現在形容狼狽,他心裡倒也並沒怎麼在意。
只是此刻被薛蟠這麼看著,柏楊卻忽然不自在了起來。
竟然讓薛蟠看到了這樣的自己。
但這不自在也只有一瞬,既然沒辦法改變,柏楊也就不去多想了。他只是有些惴惴不安的揣測著,薛蟠這樣子,看起來有些嚇人。偏偏是這時候來了,這件事肯定瞞不住,恐怕又要生氣了。
雖然薛蟠縱使生氣也不能拿他怎麼樣,但柏楊還是沒來由的心虛。畢竟這件事情他事先可是一點端倪都沒有透露的,也怨不得薛蟠生自己的氣。不過,他怎麼突然跑來了?薛姨媽難道就許他出門?
「薛蟠?」他想了想,主動開口。
聽到他的聲音,薛蟠原本緊繃著的身體陡然放鬆下來,雙腿一軟,竟然就跪在了地上,將柏楊嚇了一跳,「薛蟠?你怎麼了?」
「楊哥兒……」薛蟠伸出雙手抱住柏楊的小腿,將臉貼在他的膝蓋上,聲音裡帶著幾分顫抖,「楊哥兒,你快嚇死我了。」
柏楊原以為他會發怒,誰料竟然是這樣的反應,頓時心下一軟,抬手在他頭上輕輕摩挲,「是我的錯。別怕,我沒事。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麼?」
薛蟠不理會他的話。
柏楊只好又道,「我真的沒事。起來吧,還有人看著呢。」
薛蟠還是不肯起來。片刻之後,柏楊聽到了幾似於無的啜泣聲,感覺到自己膝上被薛蟠臉貼著的那部分,一點溫熱從中浸開。
他哭了。
第118章 我會心疼
柏楊立刻就心疼了。
他抬頭看了一眼,見長興和長順都站在院子外頭,正客氣的請那些看熱鬧村民們離開,這才艱難的挪動雙手,將薛蟠摟住,「都是我的錯,讓你擔心了。」
薛蟠原本只是悶聲流淚,聞言呼吸一亂,不由得發出幾聲啜泣。見柏楊已經發現,索性破罐子破摔的抬起頭,兇狠的將柏楊瞪著,「楊哥兒也知道自己是在犯險?」
他先去了平安城,找到長興,自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柏楊道,「也算不得犯險,不過是中途出了意外。」
薛蟠皺眉,「楊哥兒還要否認!」
柏楊不想這時候同他理論。畢竟是久別重逢,還是在這樣一種情景之下,殊為難得,若為別的事情爭執,反而傷了感情。所以他抬手摸了摸額頭,道,「且不說這個,你怎麼來了?」
一面說,他一面認真的打量薛蟠。
方才逆著光,薛蟠又是居高臨下,柏楊光顧著在意他的氣勢了,到沒有看清楚他現在的樣子。現在細細一看,心下不由便是一驚。只因薛蟠這樣子,未免過分狼狽。
他雖然被人叫做「呆霸王」,性子又渾,但身上仍有富家公子的驕傲和矜持,等閒出門,是必定要打扮得妥妥帖帖,無一處不精細的。
然而此刻,他鬢髮微松,皮膚被曬得通紅,滿臉胡茬,眼窩深陷,看上去十分憔悴,更兼剛剛才哭過,眼眶還微微發紅,看上去又可憐又可笑。
想必是為自己出了事,連路兼程趕來,又忙著找人,所以根本沒有時間和心思去打理好自己吧?
這麼一想,柏楊只覺得一顆心就像是泡在了水裡,又酸又軟。這世上能因自己可能的困境而千里迢迢、追尋而來的人,也只有這麼一個罷了。如何能不珍惜呢?
倒是薛蟠被柏楊這麼一笑,似乎也想起自己許久不曾整理儀容,連忙以袖遮面,「難看得很,楊哥兒別看。」
「論起難看,你還能比得上我麼?」柏楊失笑,「我不笑話你,你也別笑話我,好不好?」
薛蟠這才遲疑的放下袖子,「我怎麼會笑話楊哥兒?我只有心疼的。」
他說著,終於小心的伸手碰了碰柏楊被固定住的雙手,「是手傷了麼?楊哥兒別再動了,看再碰著。」
「是胳膊脫臼了。」柏楊說,「除此之外,身上還有些撞傷,並不嚴重。養了這幾日,已經要好了。就是這胳膊怕是要多養一陣子,免得往後再脫臼。」若是變成習慣性脫臼,那就有罪受了。
薛蟠點點頭,臉上又露出想哭的表情來。
想他自從第一眼看見柏楊,到如今,哪一時不是把人照顧得好好的,何曾讓他吃過一點苦頭?而今才離開了自己多久,就弄成了這個樣子,怎麼能讓薛蟠不心疼?
且不論柏楊如何會身涉險境,但這件事,追根究底,還是因為薛姨媽容不下兩人,非要讓柏楊離京,否則哪有這般波折!薛蟠不能責怪薛姨媽,因為他知道薛姨媽都是為了他。所以他只能怪自己。
他這番心思,柏楊就是猜不到十分,五分總有的,「你又在瞎想什麼?這件事怪不得任何人,只是意外。如今都過去了,你也別再往心裡去,否則往後我可不知該如何自處了。」
薛蟠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重新將頭枕在柏楊膝上,「總算沒有大礙。楊哥兒這回是真的嚇住我了。我那日忽然覺得心神不寧,做什麼事情都心不在焉,夜裡又做了個噩夢,就知道不好。忙忙的趕來,到底遲了。若非楊哥兒吉人天相,我現在……」
他說到這裡,聲音一抖,說不下去了。哪怕只是設想,但那麼可怕的結果,也還是讓薛蟠心悸不已。
「楊哥兒!」他輕輕握著柏楊的手,放在自己唇邊貼著,抬眼認真的看著他,「楊哥兒應了我,往後別再如此了!倘若你真有個三長兩短,叫我怎麼受得住?」
若這時候柏楊能點點頭,大約這件事也就含糊過去了。但他知道自己身份不同,這種話,是不可以隨便答應的。——雖然也可以選擇暫時答應來敷衍薛蟠,可柏楊不願意。他答應過薛蟠的事,就是鄭重其事的鄭諾,絕不更改和反悔。而做不到的,就不應。否則滿口謊言,又讓薛蟠如何信任他?
所以他靜默片刻,才嘆了一口氣,道,「蟠兒,這話我不能應你。但我保證,往後會處處小心,不會置自己與險境。」
就算薛蟠會因此生氣,柏楊也顧不得了。
薛蟠怔了一下,突然意識到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這件事絕不是個單純的意外。他想了想,道,「事已至此,楊哥兒還不肯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麼?」
柏楊便將尚虞備用處的事說了,又向薛蟠交代了自己這一陣所經歷的事情,然後才道,「大致便是如此,其實也並非時時刻刻都深陷危險之中,但當有些事需要我去做的時候,我也無法推脫。」
半晌,薛蟠面帶失落的嘆息道,「楊哥兒又是為了我。」
不是為了他,柏楊根本不需要如此。他從前多自在,多驕傲,多順心,如今……卻要為自己如此汲汲營營。薛蟠心中又是感動,又是愧疚,又是自責,又是無力,又是憤怒……百般滋味糾結在一起,真可謂是愁腸百結。
「你為我做的,可比我做的這些更多,難道都一一去計較不成?」柏楊安撫道。
他本以為薛蟠知道這件事之後,會生氣自己的隱瞞,萬不料他第一個念頭竟是如此,一時間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感嘆。薛蟠終究不同原來了,他有心,許多事情上,自然就會看得更通透,而不是什麼都弄不明白就肆無忌憚。
這很好。
既如此,柏楊覺得,有許多話,也就可以跟他分說明白了。
「我如今做的這件事,說是為你,其實我來到西北之後,也嘗嘗覺得,這裡再這樣亂下去,尋常百姓的日子就真的過不下去了。」他指著眼前的村子,「你看這裡,是附近方圓數十里唯一一個村子,村民們還能過日子,是因為背靠著山林,多少有些出產。即便如此,也陸續有人搬走。也許幾年十幾年之後,這村子便也荒廢了。」
「民乃國之本,西北這個樣子,整個國家又能好到哪裡去?」柏楊道,「幸而陛下有勵精圖治,改革時弊之意。我能做的不多,不過儘自己的力罷了。」
「況且,這些危險的事情,總得有人去做。不是你我,也會是別人放在心上的人。」他看著薛蟠,「你捨不得我,別人也一樣捨不得自己的親人愛人。若人人如此推脫,誰來做事?」
既然已經身處這個世界,就不可能絲毫不受影響。柏楊自問不算什麼高尚的人,也沒有林覺民「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的大愛,但是略盡薄力還是可以的。
第119章 找人
柏楊說得情真意切,這些話,都是他來到西北之後所思所想。在這之前,他總有種游離余這個世界的從容淡定。即使是跟薛蟠有了牽絆,所放進眼裡的,無非是那麼幾個人而已,別的都不在他的考量之中。
因為懷著這樣的心態,所以他無論遇到什麼樣的事情,都能夠從容應對。否則他一個普通人,從現代回到古代,不可能發生那麼大的變化。
但是自從來了西北之後,也許是跳出了自己從前樊籠,真切的對這個世界產生了認知和了解,且從心理和精神上一點點接納了它,他的想法才會產生這種潛移默化的改變。
像普通人一樣,雖然大半時候都在為眼前的喜怒而動容,但偶爾,到了應該慷慨激昂的時候,想到自己身上所背負著的東西,便不敢退步。
這種領悟,對於柏楊來說是新鮮的,但現在的薛蟠,卻是聽不進去。
道理他都明白,但去做這些事情的人是柏楊,他就不能接受了。畢竟對薛蟠來說,這世上還有那麼多人,就是他和柏楊偷個懶也不會有多少影響。這種心思很隱蔽,但的確存在。尤其是親眼看到柏楊身上的傷之後。
但是這時候跟柏楊爭執,顯然也不符合他的打算。畢竟這些事情都不是當務之急,為這個一見面就吵起來,著實不必。因此他只能以退為進的道,「若真到那時候,就是我想攔著楊哥兒,怕也是攔不住的。只是如今還不到那種時候,請楊哥兒無論要做什麼,總先想想我……」
兩人的視線相對,呼吸都有一瞬間的急促,同時意識到對方在想什麼。
片刻後,柏楊道,「總攔著村民們也不成樣子,咱們進屋說話吧。」
薛蟠便站起來,伸手扶他。
柏楊笑道,「我只是胳膊受傷,又不是腿,不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