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頁
「這就叫做『釜底抽薪』,我說得可對?」薛蟠笑著道。
他這兩天有些執著於在柏楊面前展示自己的「才華」,可惜表演得太用力了,時時刻刻都端著掉書袋的架子,反倒讓人好笑。就連寶釵也不由側目,偏偏薛蟠自己渾然不覺,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想的。
柏楊笑著點了點頭,道,「正是如此。太太總望著蟠弟能做出一番事業來,眼前這就是個最好的機會,縱然不能達到當初令先祖紫薇舍人薛公的成就,但讓薛家先人含笑九泉,想來足夠了。」
寶釵眼中閃過一抹激動的神色。
她是個很有想法的姑娘,從前知道哥哥靠不住,多少有些自己努力向上的意思,若非如此,當初也不會入京待選。但是她也知道,要走那條路,就必須要借別人的勢,而別人哪能及得上自己可靠?如果薛家能夠恢復往日榮光,那麼她身為嫡親的姑娘,自然也會跟著水漲船高,再也不需要絞盡腦汁想方設法的往上走了。
「倘若當真可行,楊哥可就是我們薛家的恩人了。」她喃喃道。
柏楊道,「又說胡話了,咱們如今是一家人。」
「對。」寶釵回過神來,神色也徹底轉為輕鬆,「是我見外了,楊哥莫怪。」不過她還是再次在心裡感嘆哥哥的好運氣,不是什麼人都能夠在中途遇上柏楊這樣一個人,然後浪子回頭,就從此走上正確道路的。
也不知道哥哥是幾世修來的福氣,才能遇上楊哥這麼個人,時時處處都肯為他著想。——雖然柏楊自己說了是一家人,但寶釵卻總覺得,他待哥哥比任何人都更親近,那種不同她雖說不出,卻是能察覺到的。
當然,哥哥待他亦是一樣的。
想來高山流水,知己之交,亦不過如此了。
事情都已經議定了,寶釵心裡的擔子放下來,神色間不再含著憂慮,柏楊和薛蟠才領著她離開此處,在外頭的街市上逛了一會兒,瞧了不少熱鬧。直到天色不早了,寶釵惦記著薛姨媽那裡,這才意猶未盡的提出要回去了。
「也好,」柏楊道,「京城那麼大,一天也看不完,回頭什麼時候有空了再來便是。」
寶釵回了馬車上,才發現車裡多了許多東西,細細看去,竟都是自己之前在街上看過的,但凡哪一樣多把玩了片刻,就都在這裡了。不由又感嘆柏楊的心細,對薛蟠道,「也不知道將來是哪一家的姑娘才有這樣的福氣,嫁給楊哥這樣好的男子。」
薛蟠仔細看過妹妹臉色,確定她對柏楊沒什麼旖旎之思,只是單純感慨,這才鬆了一口氣。然後哼了一聲,道,「什麼樣的姑娘也配不上楊哥兒!」
寶釵聞言不由一笑,「這倒也是。楊哥兒自己便這般出眾,這世上哪裡去尋容貌比他更勝的女子?若娶個還不如他自己好看的,豈不委屈了。」
說完之後,她在心裡默默的想,若論姿容氣度,在她見過的人之中,恐怕也唯有林黛玉差可與柏楊比擬。然而林妹妹……好固然好,身上卻牽連了太多的事。這一刻寶釵忽然有些明白老太太和王夫人的心思了,說到底人心是偏的,老太太和王夫人偏向寶玉,她偏向柏楊,所以林黛玉再好,思來想去,也還是那四個字:並非良配。
這麼一想,寶釵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燒得厲害。她前幾日才替黛玉覺得不值心寒,如今自己卻同旁人沒什麼兩樣了,如此一來,對黛玉的愧疚更深。
所以回到賈家之後,她換了衣裳,便帶上從街上買來的那些小玩意兒,去了黛玉那裡。
黛玉正百無聊賴的靠在窗前發呆。因老太太叮囑,所以紫鵑等索性將書本紙筆都收了起來,再不給她碰,就連針線,也說又傷神又傷眼睛,只讓她好生養著。然而又不許下床,什麼都不做,便只能這般悶悶的發呆。
從窗口遠遠瞧見寶釵往這裡來,她連忙轉開臉,蛾眉輕輕一蹙,神色又黯淡了下來。
第65章 金蘭契
雖說那日是寶釵走後黛玉就開始不對勁,但紫鵑一向覺得自家姑娘縱使見了落花流水、春風社燕,亦能生出幾分感懷,因此並不真覺得此事同寶釵有何關係,因此見她來了,連忙起身招呼,「寶姑娘來了。我們姑娘這兩日身上不好,倒累得你們時常過來,今兒這已經是第三撥人了。」
「人多熱鬧些,多同林妹妹說說話,心情舒暢了,病自然就好得快。」寶釵微笑道。
紫鵑將她讓進裡間,「我們姑娘在裡頭呢,寶姑娘快去吧。奴婢去備些茶水點心。」又見寶釵手裡拿著東西,便道,「雖然來了好些人,這樣大包小包的,寶姑娘倒是頭一個呢!」
「這是我哥哥從外頭捎帶回來的小玩意兒,我想著林妹妹身上不好,怕也懶怠走動,索性帶了來給她解悶兒。還有幾樣小點心,說是滿京城都出了名的,咱們也嘗嘗是什麼味道。」寶釵道。
黛玉原本有幾分遷怒寶釵的意思,如今見她笑語盈盈,言語間親近之意不減,又自覺心胸被人比下去了。這一點小心思千迴百轉,一時不由有些愣怔。待得回過神來,見寶釵還在痛紫鵑說話,半晌也不進屋,心裡又有些不快,揚聲道,「你們兩個索性找個地方坐下來說個痛快,如何?」
「真真林妹妹這張嘴,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寶釵說話間已經轉進屋裡來了,走到黛玉跟前,將她的臉色打量了一遍,然後才將手中的東西擱在桌上,含笑道,「瞧著氣色倒也不算太差,仔細將養一陣子,想來便無礙了。」
「我倒不知,寶姐姐什麼時候連給人瞧病都學會了?」黛玉刻意冷了臉道。
從前她這些小性子,大抵只肯在寶玉面前使出來,如今雖然寶釵說了許多不中聽的話,引得她心病發作,折騰出這麼一場風波來,可黛玉瞧著她,卻反倒越發親近。
不是這樣一個人,這些話、這些事,知道的人相比也並非一兩個,又有誰肯多同自己說一句半句的呢?
所以她心中雖然惱,卻又知道寶釵是為自己好。只是一時拉不下臉面,只好別彆扭扭的用這種方式表示自己的不介意。——黛玉這樣的性子,真不肯理人了,那是半個字都不會說的,何況拿對方來打趣?
寶釵亦深知這一點,因此聞言也不惱,只道,「我雖然不會這些手段,但看看氣色還是會的。妹妹臉色紅潤,口齒伶俐,想來自然無礙。」
「寶姐姐這張嘴,我才是真真一點辦法都沒有呢,一句話不肯讓人的。」黛玉道。她嘲笑了一下寶釵不懂裝懂,寶釵就反過來說她口舌伶俐,倒是打了個對平。
若要針鋒相對,黛玉自然還有一肚子的話,但她卻自己轉開了話題,指著寶釵帶來的東西道,「寶姐姐莫不是把家私都搬到我這裡來了?倘或讓姨媽和薛大哥哥知道了可怎麼好?」
「放心吧,媽和哥哥疼你倒比疼我多些,就真的家私都搬來了,也只有高興的。」寶釵忍笑道。
紫鵑見兩人一來一往說得熱鬧,自家姑娘並沒有鬧脾氣,心中暗暗納罕,同時也覺得高興,送了茶水之後,便退出去了。
這是寶釵才將自己帶來的東西一樣一樣的取出來給黛玉瞧,順便附贈獨家解說。等到看完了,這才道,「這是哥哥從外頭捎回來給我的,也有你的一份,我就送過來了。你閒著沒事,也可把玩一陣,不至於無所事事。」
「別人都生怕我忙著,唯有姐姐怕我閒了。」黛玉笑著捏了一隻泥人在手中把玩,一面似是不經意的道,「姐姐說這是薛大哥哥捎回來的,我卻聽著,姐姐對每一樣的來歷說得頭頭是道,仿佛自己親眼所見一般呢。」
寶釵一驚,這才意識到自己一時忘形,竟忘了掩飾。這時候再扯謊便不像了,況且黛玉並不是多舌的人,再說自己前時惹惱了她,這倒是個討饒的辦法,因笑著握了黛玉的手,央求道,「好妹妹,你既然猜到了,我也不騙你。」
說著左右看了看,確定沒人能聽見,才壓低了聲音道,「你也知道楊哥進京之後,是住在我們家裡。哥哥昨兒回了那邊,今日一早就過來接我,說是楊哥又是要商量,因此我就出了一趟門。妹妹既猜到了,還請替我保密才是。」
「要我不告訴人也容易。」黛玉這時候臉上哪還有半分郁色,眉梢眼角都帶著幾分得意,「下一回寶姐姐再出去時,將我也捎帶了去,如何?」
「這……」寶釵猶豫了一下,道,「我回頭問問我哥哥和楊哥,他們許了才行。」頓了頓,又道,「再有,就是要去,也等你的身子都好全了方可。如今外頭天寒地凍,若再害你病一場,我這心可就要愧疚死了。」
這個「再」字讓黛玉微微一怔,眼神同寶釵一碰,便明白她這一場病的根由彼此都心知肚明。
於是心底那一點點微末的芥蒂,也就消散了。
黛玉慢慢的垂下頭,流露出了幾分不同於方才神采飛揚的黯然,「其實姐姐那些話,我後來細細想過,竟沒有一句不對的。這樣的話,姐姐竟肯同我說,可見待我的心。只是我這身子不爭氣,才累得大家跟著操心罷了。」
寶釵沒料到她竟會忽然提起此事,沉默片刻才道,「妹妹能想明白,我也就放心了。你只自己放寬心,身子自然就好了。何苦為這樣的事折騰自己?」
「也罷。」黛玉輕輕嘆了一口氣,道,「我便是這樣的命,怨不得他們。此事我只當不知,也請姐姐莫再提起。」
這樣子竟是心如死灰的意思。寶釵狠狠皺了皺眉,道,「妹妹若這樣說,那可真就白費了我的一番心思,你猜幾歲,將來的事情就說得定?就是真有這樣的命,你也不該認!」
黛玉本來還想辯解幾句,見寶釵滿臉不快,想來不願意聽,便只道,「我的身子便是這樣了,難道還有別的路可走?」
若說別的,寶釵還不知道該怎麼勸,但說到身體,她就有話說了,「林妹妹也是見過楊哥的,你瞧他如何?」
「自然是人中龍鳳,出塵之姿。」黛玉道。
寶釵哭笑不得,「我問的不是姿容,是氣色。」
黛玉回想了一下,柏楊身子雖然看上去較常人單薄些,但時人以此為風尚,她也不覺得有異,便道,「氣色自然也是好的,姐姐問這個做什麼?」
「我聽哥哥說,他同楊哥頭一回見面時,楊哥正病著,他那時的身子怕是還不如你呢!聽說也是胎裡帶來的毛病,到十五歲上,一度連床都下不了。如今將養了那麼幾年,可還能瞧出端倪?」
「姐姐就要寬慰我,也不必編這樣的話……」黛玉自然不肯信的。
寶釵哭笑不得,「我若是編瞎話騙你,自然也找個你不能懷疑的人。你若是不信,下回見面,自個兒去問楊哥便是。他總不會為了哄你編瞎話。」
在黛玉心目中柏楊光風霽月,也不是會說瞎話的人,因此點頭應了,心裡卻還是琢磨著這件事。
其實寶釵這麼鄭重其事,她說是不信,還是忍不住信了五分。如果是真的呢?若自己這一身的病,果真可以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