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薛姨媽也曉得老太太那邊怕是更中意林姑娘,不過她對自家女兒很有信心。況且跟人丁單薄的林家比起來,自家老爺雖然不在,但薛家仍是金陵大族,不可同日而語。再說,賈家的姑太太已經沒了,人情易冷,再過幾年怕就沒什麼人記得了。但自己這個姨太太卻還在,能為姑娘撐腰。
若留在這裡,時時相處著,說不準孩子們自己就願意了,誰又能說個不字?可若這時候回金陵去,說不準就要錯失良機。
心中躊躇著,薛姨媽最後決定將事情跟女兒商量一番。寶釵從小就穩重周全,如今漸漸大了,許多事情上倒多虧她提點自己。所以雖然涉及到她的親事,不過只要不明著說出來也就是了。
因此回到後面,便讓人喚了寶釵來,對她說道,「今兒周管家到了,說你哥哥已經回了金陵,如今也不知道撞著哪一路神仙顯靈,竟是開始學著上進了!因怕你我在這裡住不自在,所以讓周大接了咱們家去,你待如何?」
寶釵這時才到京城未久,雖然日常跟姐姐妹妹和寶玉相處都好,並沒有不自在,但哪及得上自家?她在金陵也是有閨中姐妹往來的,如寶琴等,也不比賈家姑娘遜色。因此雖然不舍,卻也並不十分眷戀。
至於寶玉,她這會兒年紀小,本身是要上京備選的,尚且還沒有這樣的心思。況且日常早看出寶黛二人情分非比常人,頗有避嫌之意,自然沒想過自家母親和姨母的心思。
因此聽了薛姨媽的話,她歡喜道,「既然是哥哥要上進,咱們難不成還要阻了他的路?早早收拾了回金領取,仔細守著哥哥才是正經。」
「我的兒,這事我何嘗不知道?可是你哥哥的性子你也是清楚的,我就怕等咱們回了金陵,他這股心氣早已消了。」薛姨媽道,「況且我見你日常與這邊的姐妹們和寶玉相處得也好,可能捨得?」
第30章 鴻雁傳書
「媽這話說的,可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既然哥哥有這份心,且不管是真是假,是一時還是長久,總要試試才好。況且我想著,哥哥雖然糊塗些,但大事上倒也不算荒唐。或許如今年紀大了,又經了事,所以才開了竅呢?縱然不是,但媽回去了只管拘著他在家裡用功,總能有些進境。只要哥哥能立起來,也是我們母子倆終身有靠的意思。媽怎麼倒猶豫起來了?」寶釵笑道。
這一番話當真有理有據,直說到了薛姨媽的心上,甚至連她那個不便言說的心病,也有了答案。
她年紀大了,一時固然能夠替女兒籌謀,但歸根結底,將來自己百年之後,還是要靠娘家兄弟撐腰。
——不說別的,只說她自己和王夫人。她家老爺在世時,也不是沒有屋裡人,卻是一個子嗣都沒有留下,將自己生的兩個孩子十分看重。即便蟠兒不爭氣,家業也是交到他手中的。至於王夫人,身為二房太太卻管著家事,連大房的媳婦都要在她面前立規矩,老太太面前也得臉,賈政屋裡雖然有兩個姨娘,那賈環卻是趁她有孕生產時懷上的。
若沒有娘家支持,若不是哥哥王子騰一路高升,她跟王夫人哪有如今這樣的威風?看看大房沒有娘家支持的邢夫人,再看看東府里沒有娘家支持的尤氏,這對比怎不令人心驚?
歸根結底,將來寶釵還是要靠著哥哥,若是薛蟠不能立起來,縱然親事做得再好,也保不齊人心思變。而只要薛蟠有出息了,他的親妹子自然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如此想著,薛姨媽總算下定決心,第二日一早,便去老太太那邊請辭。
寶釵也跟著過去,跟姐妹們辭別,這一次回金陵,就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次得見了,小姑娘們如今還沒有經歷過幾次分別,得知此事各個心裡都不是滋味。
默然無語一時,還是黛玉道,「人有聚就有散,寶姐姐這一去是回了自己家裡,再好不過的事,咱們倒該替她高興的。」
林黛玉是天性喜散不喜聚,這番話倒頗有超脫之意。再者寶釵要走,卻是勾起了她一段心事。
只為雖則二人一般在賈府客居,寶釵卻是還有母親在身邊作伴,況且如今又要回自己的家去了,自然更加自在。倒是她自己,家中只有一個老父,身體又不甚強健,不能盡孝人前,反而只得託庇他人籬下。
雖然賈府里人人都待她好,老太太看重,一應東西都是比照寶玉來,反把其他姐妹都比過去。然而她自己心裡,卻還是不免存了一段心事。因此這會兒說起這話來,是真替寶釵高興,也是真又羨又嘆。
但寶玉天性卻是恨不能長長久久的相聚,聽說寶釵要走,已是滿心傷感,再聽黛玉這話,便覺十分刺耳。因道,「比如你這話說得便不妥當,難道寶姐姐光想著家去,就不惦記我們的?」
黛玉一聽,立時惱了,「憑你怎麼惦記,難道還不讓寶姐姐回家不成?」
「我自然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寶姐姐回去了也是一個人,怎及得上這裡自在?依我說,薛大哥哥也真是糊塗,反正你們家裡也沒了人,到了金陵也是冷冷清清的。一發都留在這裡,咱們大家團團圓圓的,豈不好?」寶玉道。
寶釵聽了這話,面色微變。只是她一貫周全,並不願為這等事吵嘴,因此只不發一言。
倒是黛玉被牽動心事,冷笑道,「這又是什麼混帳話,我竟沒聽過!世上竟只你們家裡有人了不成?她自有自己的家,再不好也是要回去的。何況薛家亦是金陵世族,家大業大,枝繁葉茂,不知多少人巴望寶姐姐回去。比如我們這等沒了家的,才離不得這裡,只能任人作踐呢!」說著淚珠子已經滾了下來,用帕子掩了,扭身便走。
寶玉自悔失言,想去追黛玉,又顧慮寶釵這裡,真是兩頭為難。
寶釵忙道,「林妹妹最是心細,寶玉你還不快去把人勸住?」心裡想著自己不過是來道個別,倒惹得這兩個冤家鬧了一場,不免又好氣又好笑。
賈寶玉是家中的鳳凰蛋,一家子人里倒有一半是圍著他轉的。這會兒他跟黛玉生了隙,其他人難免也有些不安。為著自己的事,平白添了這麼一場風波,寶釵心中也有些過意不去。反正已沒有多少離情別意,遂起身告辭去了。
出得門來,將今日之事細細思量過,想及黛玉方才言語,心下竟不由生出幾分感慨。
寶釵來到賈家時,黛玉業已在此居住一年有餘,跟周圍的人都融洽了的。寶釵一來,便分去一半秋色,黛玉心中悒鬱,言語間免不了帶上幾分。寶釵初時不覺,漸漸也有幾分明白了。因此素日裡待黛玉原比別人客氣些,自謂不得對方的心意。
然而今日這一番話,卻方顯得明白自己的心的,竟只有她一人。
不過或許也是因為兩人皆是寄人籬下之顧。只是自己到底還有家可回,哥哥還會遣了人來接,她卻是不能了。如此一想,心中倒覺得待遇平日裡那些敏感的心思情有可原,且益發可嘆了。她平日裡與寶玉最好,卻連寶玉也不懂得她這樣的心,也不知道將來究竟如何。
薛姨媽這邊,史老太君和王夫人自然也是苦留不住,只得備禮相送。薛姨媽再三婉拒,這才只準備了些京城特產,好讓她帶回去分送別人。
於是幾日之後,母女二人並之前帶著上京的家下僕人們,便再次啟程回金陵去了。
……
因為有女眷,所以路上自然走得慢,不過薛蟠這裡倒是早早得了信,讓人將家裡重新收拾過,只等女主人們回來了。
這段時間裡,他一直沉迷帳本,可惜的是進展十分緩慢。這也難怪,薛蟠本就是個半吊子,那僅有的一點財物知識,還是上回陪著柏楊看帳的時候現學的,後來都忘得差不多了。這時候要他獨立看帳,能夠囫圇吞棗的看完已屬不易,至於內中的問題,卻是半點都看不出來。
即便如此,到後來薛蟠也有些厭煩不想再看的意思。先頭杏奴還能用柏楊來激勵他,漸漸連這個辦法也沒什麼用了,只剩下一口氣堅持著,什麼時候斷掉怕是就再續不上了。
杏奴見他每日裡沒精打采的模樣,忍不住出主意道,「其實大爺每日裡這麼自己看帳也不是辦法,還是該請個可靠的帳房才是。不如寫信給柏大爺,向他請教?」
薛家原本倒是有帳房的,只是薛蟠知道族中有人生了異心,早就在暗地裡收買人手,這帳房究竟還可不可信,卻也難說。況且公中的生意交給了薛蝌,他也不好再去要人手。
薛蟠聞言眼睛一亮,不過有躊躇道,「這樣可行麼?」
杏奴拍著胸脯道,「柏大爺只交代了您不能上門,又沒說不能寫信。你寫完了,小的親自去送。包管讓柏大爺挑不出錯來!」
薛蟠本就意動,被他一勸,也就應了。展開了筆墨要寫信,只是寫了幾個字,又覺得不好,揉了扔掉。一臉寫了幾張,連個開頭都沒寫出來。杏奴見狀,小心的問道,「大爺,要不找個人來代筆?」
「不好。」薛蟠道,「既然要寫信,自然我自己寫才有誠意,讓人代筆算什麼?」況且有些話,也著實不適合讓別人來幫忙寫。
只不過他自己莫說是文采了,就是許多字都不認識,亦寫不出。翻著書折騰了半晌還是不滿意,不免有些泄氣。
杏奴見狀便道,「大爺也很該請個人來教一教這些東西了。不求詩書聞達,日常總也要用到的。往後給柏大爺寫信的日子還有呢!」
薛蟠道,「讓誰來教?我一看見書本就頭疼。」
若是柏楊親自教他,或許還能學進去些,然而現在柏楊是連面都見不著的。
杏奴道,「不如一併請教柏大爺,或許他有辦法?」
論到治自家大爺,還是柏大爺最有辦法,到時候他親自去送信,總要請柏大爺想出個法子來人,讓大爺繼續上進才好。
然而薛蟠想了想,感覺有些丟臉,忍不住道,「這樣是不是不太妥當?」
「這樣最妥當不過了,」杏奴連忙道,「大爺試想,您是什麼樣的人,柏大爺難道不知?如今見你肯上進,自然只有歡喜的。大爺若不信我這話,只管想想太太就是了。知道大爺肯上進,太太高興得念了半天的佛,急忙的趕回來。柏大爺待大爺的心,與太太卻是一般無二的。」
「胡說八道什麼?」薛蟠聞言,忍不住抬手在他頭上敲了一下,「這也是能混比的?」
「小的笨嘴拙舌,胡言亂語。」杏奴也不分辨。
但薛蟠認真細想,倒也的確如此。思來想去,自己怎麼狼狽丟人的模樣柏楊沒有看過?也不差這一回了。況且楊哥知道了自己的艱難,才會明白自己這段時日也未曾空耗。這般想著,到底還是寫了信。
……
柏楊收到薛蟠的信時,才剛剛回到蘇州不久。這一趟出去總算是將所有定下的布料都運了回來,不過這一口氣卻還沒到松的時候,這麼多料子不能一直放在倉庫里,得抓緊時間染了,找到下家。